第二日早上,天刚亮,初游就被手机来电铃声吵醒。
她睡得迷迷糊糊,没看是谁,直接接了。
婆婆岳兰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才知道不在家,也躲不开她的定点骚扰。
岳兰就像昨天晚上的不愉快没发生过一样,声音透过电波,贴在她的耳边指挥:“衣服穿上!窗帘拉开!去洗漱!吃早饭!”
初游昨晚很晚才睡着,梦里乱七八糟,困意上头,根本不想搭理她,奈何她不吭声,岳兰就跟机器人设置了复读程序一样,一直冰冷、机械、不知疲倦地重复着相同指令,气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抹了一把脸,猛地坐起来:“你再这样,我就回家了!现在!”
岳兰瞬时息声。
声音再响起时,缓和了些:“回来干什么,你就待在淮市,这两天租个房子,有工作找工作,没工作就画你那个图或者做手工,一天一张图或者一只编织手链或者其他都行,弄完拍照发我,我要检查。还有,过两天我把安岳给你种的那盆花邮寄过去。”
初游拒绝:“搬来搬去,我这里不方便,你养在家里,等我回去。”
“自己的花自己养。还有,你又不是吃奶的孩子,回来干嘛。”岳兰不耐烦。
初游还要拒绝,岳兰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沉默下来。
她说:“安岳留的东西越来越少,不知道啥时候就全没了。”
声音越说越低,最开始还带着火气,最后几个字尾音落下去,就隐隐带上了颓败、茫然与孤寂:“你珍惜着点。”
语气中洇出来的空虚、了无生趣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初游的心脏。
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沉默几息,做出退让,说:“我知道了。”
“那你记得查收,收件码到时候我发你。”岳兰说完,初游只听见一声低低的长长的叹息,就没了声。
初游猜测她可能是说完话又陷入怔忪,刚想提醒,电话那边挂了。
“嘟嘟”余音中,那声无力、茫然的叹息,绕在初游耳边,久久不散。
初游闭上眼,维持着僵硬的坐姿,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掀开被子,起来。
八十块钱一天的宾馆自然是不管早饭的。
初游穿上衣服,洗漱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嘴角、眼角的伤看起来比昨天还严重。
今天没有粉底液遮瑕,想了想,还是决定听岳兰的。
出去。
当然,岳兰如果知道她如此“不要脸”,估计又要气得挂电话。
初游承认,有时候忍不了了,就是想气一气岳兰。
…………
温馨宾馆距离淮市三中大约八百米,位于居民区内。
忽略前台看到她脸上伤时的异样表情,初游散着及腰长发,踩着棉拖鞋,挎着白色帆布包,出了宾馆,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小区内。
多年前,她在这个小区住过两年。
先是和爸爸租住的地下室,待了半年多。爸爸去世后,房东阿姨以死了人晦气为由赶她出来。她没有钱,走投无路,听说住同单元楼上的隔壁班同学周越钧有意换保姆,就壮着胆子应聘,又住了一段时间。
**年过去,哪怕初游很少回忆那段过往,也能看出时光给旧物带来的变化。
小区各楼的外墙面不再是之前的灰暗、斑驳、脱落、破损之态,重刷了淡黄色和白色的涂料,清新、亮堂又美观;
道路不再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重新铺了沥青,平整又宽阔;
停车位上往日随意占位的自行车、三轮车消失无影,一排排各品牌的汽车整齐排列;
单元楼前搭了雨棚,安了充电桩,凌乱堆放的自行车也变成现在有序齐整的电动车,间或夹杂着几辆共享单车;
花坛里的绿植一改往日稀落、单调,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杏花、五颜六色的月季花,繁花似锦,落英缤纷。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初游站在和爸爸曾租住地下室的那栋楼前,静静地默了一会儿,拢紧外套,走出小区。
小区外面仍是连绵的居民楼,再远点是商业街和后来才迁来的淮市国际交流学院新校区。像当年一样,小摊饭馆依旧林立。
不同的是,记忆里都是面目模糊、步履匆匆的人潮,初游夹杂其中,扎着每两三年就可以剪掉卖一次的马尾辫,裹着过大的蓝白校服,踩着不合脚的有点脱胶的村邻们送的旧鞋,行色匆匆地往返于学校与小区之间。
而今日,晨光熹微,街道却冷冷清清。除了几个为生计忙碌的早摊贩和初游这个游魂,还有偶尔飞驰而过的零星汽车,几条街空空荡荡。
初游目光游过两边饭馆的招牌,落到一家“程记饭馆”的招牌上时,顿了顿,脚步无声地停下。
招牌下,热气腾腾的胡辣汤锅和蒸锅支在门口,一个五六十岁短发微胖的女人正拿着长柄木勺缓缓搅动胡辣汤防止泄汤。
许是余光察觉到了顾客,她抬起头,笑着招呼:“周末起这么早?胡辣汤好了,进来喝一碗,热乎热乎?”
方圆的脸,明亮的眼,圆润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再加上和善的笑容,传统面相学上来讲,这是一张有福气的脸。
初游尽管是查了外卖平台,发现这家店像是又开起来了,抱着来探查一番的目的,但没想到能这么轻易再见。
阿姨又回来了,还在这里卖早餐。
店已不是之前的破旧、拥挤、昏暗模样,重新装修成的新中式风格焕然一新,原木色桌椅,仿青石板地砖,米白色墙面,搭配仿古主题墙,温馨、明亮、干净且充满烟火气。
初游默默打量过后,视线在收银台电脑旁的紫砂壶上停留了一瞬,选了里面位置坐下,扫码点餐。
女人动作麻利,很快就端上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胡辣汤和一碟两只青菜包子。
初游拆开一次性筷子,夹了只包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女人搅完汤,在门边的板凳上坐下,目光时而探向门外,时而落回初游身上,渐渐的,模糊的熟悉感在心头清晰起来。
等初游吃完,放下勺子,便忍不住起身坐她对面,打量了下,开口问:“丫头瞧着眼熟,以前是三中的学生吧?”
初游再过半个月就满二十六岁,纵然年轻,也不是稚气青涩的高中生气质。女人有此一问,实属自然。
“阿姨竟还记得我。”初游心中震动,看向她,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八/九年前,我在三中读高二,有一段时间实在没钱吃饭,来您这儿问招不招小时工,您说不招,但见我饿得站都站不稳,二话不说把我拉进店里,塞给我胡辣汤和包子……”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一连好几天,您都让我免费吃,直到……我找到活计。”
那是高二上学期,国庆刚过。
爸爸从玩具厂加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醉驾闯红灯的人撞了。
初游掏空了所有,也没能留住爸爸。
亲戚邻居们之前借过钱给初游家,为的是初游妈妈的化疗治癌。妈妈去世后,爸爸一直在拼命赚钱还债,亲戚邻居们虽稍有微词,也只是怕还的不及时,催一催,但爸爸去世后,他们见只剩初游一个,就疯了。
姑姑是借钱给初游家的债主之一,为此挨了姑父无数拳脚。姑父更以初游十六岁未成年为由,强横地主导了赔偿金的处理,不仅选择私了,还和其他蜂拥而至的债主一起,将那笔钱瓜分殆尽,一分也没留给初游。
初游怕姑姑再挨打,也怕姑父要把她嫁给村里老光棍的威胁,没敢回家,也没敢开口,只能自己去找活路。
可是她才十六岁,还在上学,只能兼职,学校附近的正经活计哪里都不要她。
找工作的那几天,饿到极致时,她甚至翻过垃圾桶里的剩饭。
经过程记,见老板娘面善,生意也好,才在门口徘徊,想要磨一磨,看能不能磨下小时工的兼职。
结果老板娘看她饿得打晃,直接把她拉进店里,不让她收拾碗筷,只让她好好读书,免费给她提供了好几天的饭。
后来,她应聘成了周越钧的保姆,终于有了钱。满心感激想去感谢时,程记却已关店,直到她转学离开,老板娘也没回来。
“这么些年一直想再见您一面,亲口说声谢谢,所以这次回淮市,就想着来碰碰运气,万一能打探到您的消息呢。”
结果真让她运气碰到了。
初游从帆布袋里取出一盒茶叶,双手递过去:“这是熟普洱,醇厚养胃,记得您和叔叔有一只紫砂壶,常放在桌子上,猜测您们可能爱喝普洱茶,就带了点。忙完了,您们喝口茶,歇一歇。”
自安岳去世后,初游从没有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
而老板娘下意识接住礼物,等反应过来初游的意思后,实实在在地,被她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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