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不是记忆，而是勘史司允许我们记住的故事。
陆明远握着犀角镊子的手稳如磐石，轻轻夹起一片几近碳化的书页残片，将其铺展在铺着白绸的玉板上。碎片上仅存四个字：“岳擎天谓”。他深吸一口气，储藏室中陈年墨香与纸张霉变的气味涌入鼻腔——这是他所痴迷的味道，是时间被囚禁后的气息。
勘史司的“伪史库”位于地下深处，终日依靠鲛油灯照明。这里是历史的坟墓，埋葬着所有不符合正统叙事的记载。作为勘史司最年轻的编修，陆明远的工作就是从这些“伪史”中抢救尚有价值的碎片，而后眼睁睁看着它们被送入焚化炉。
“明远，还在忙那堆废纸？”同僚徐文靖提着灯走过，声音在拱形石室里回荡，“后天就是焚书日了，你这般认真又是何苦？反正留不住的。”
陆明远没有抬头，只是小心地将碎片放入特制的保存盒中。“能救一点是一点。即便是伪史，也是古人所思所记，焚了便永不复还。”
徐文靖轻笑：“你啊，就是太把这些伪史当回事。历史真相自有勘史司定夺，我等小吏，做好本分便是。”
本分。陆明远默念着这个词，目光扫过架上层层叠叠的书籍卷宗。这些被判定为“虚妄”、“歪曲”、“大逆不道”的文字，真的毫无价值吗？三年前，他的老师林文靖因私下收藏一本前朝野史被贬至边陲，临行前夜曾紧握他的手说：“明远，历史有多张面孔，勘史司只让你看见其中一张。”
“又在想你老师了？”徐文靖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别忘了他的下场。在这地方，知道太多不是好事，想太多更是危险。”
这话不假。勘史司不仅掌管历史编纂，更有缉捕、审讯之权。那些坚持“异端史观”的人，往往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司内人人自危，言语谨慎，彼此提防。
终于到了午休时分，陆明远独自留在库房深处整理最后一批待处理的文献。就在他搬动一摞《北疆纪事》时，底部一本薄册掉落在地，从中滑出一枚淡青色玉简。
他俯身拾起，触手瞬间微微一怔。玉简质地奇特，非金非石，温润中透着隐隐暖意，仿佛有生命一般。简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怪文字，既非篆书，也非梵文，倒像是某种极其古老的符号系统。
更奇怪的是，这枚玉简被刻意藏在《北疆纪事》的夹层中，而那本书的作者，正是因“诋毁开国名将”被处死的史学家周文康。
陆明远心跳加速。他点亮桌灯，将玉简置于光下仔细端详。那些符号在光线下似乎微微流动，如同水中倒影。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辨认出玉简边缘一行小字——那是已经失传的古代金文。
“青...简...”他喃喃读出，心脏狂跳起来。
传说中，上古时期有青简记载天地真相，但早已随三代之治湮灭在历史长河中。难道这竟是...
“陆编修，曹大人来了！”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通报声。
陆明远不及细想，迅速将青简塞入袖中，刚整理好衣冠，一行黑衣人已鱼贯而入。为首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双眼如寒星般扫过库房，最终定格在陆明远身上。
曹无影。勘史司首席追捕官，也是陆明远在司学时的师兄。
“陆师弟，别来无恙。”曹无影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挥手示意，随从立即开始清点库房内的文献卷册。
“曹师兄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陆明远稳住呼吸，袖中的青简突然变得沉重。
“奉司正之命，三日后焚书日提前至今日执行。”曹无影的目光掠过一排排书架，“这些伪史，一本不留。”
陆明远怔住：“今日？可还有三十七卷未曾整理归档，其中或有可收录于正史的材料...”
“不必了。”曹无影打断他，“司正有令，凡此地藏书，一律焚毁。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
“非常时期？”陆明远敏锐地捕捉到曹无影话中的不寻常。
曹无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向那堆《北疆纪事》，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又是周文康的疯话。此人至死都在胡言乱语，说什么岳擎天将军并非战死，而是被太宗所害。如此狂言，留之何益？”
陆明远袖中的青简突然微微发热。岳擎天——这不正是他刚才修复的残片上提到的名字吗？
“师兄，即便观点有误，也是历史研究的一部分，全部焚毁是否太过？”
曹无影合上书，目光锐利地看向陆明远：“师弟，你我在司学受教时第一课是什么？”
“...历史之用，在于教化民心，巩固社稷。”
“正是。”曹无影颔首，“混淆视听的伪史，动摇国本的狂言，留之只会祸乱民心。勘史司职责，不仅是记录历史，更是守护历史的纯洁。”
随从们开始将书籍装箱，准备运往焚化场。陆明远看着这一幕，袖中青简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烫手。
“我记得你刚入司学时，曾因彻夜研读《山河志异》被罚跪祠堂。”曹无影忽然道，“那时我便告诉过你，过分的求知欲在这种地方是危险的。”
陆明远抬起头：“我也记得师兄说过，史官的第一要务是求真。”
“求真，但不求全。”曹无影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些真相，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陆明远感到曹无影的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穿透他的衣袖，看见那枚不该存在的青简。
“曹大人！”一名随从匆匆进来，附在曹无影耳边低语。陆明远隐约听到“北疆急报”、“岳擎天墓”等字眼。
曹无影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平静。他转向陆明远，语气不容置疑：“陆编修，伪史库即日起封闭，你调往文书处，明日报到。”
这是明升暗降。文书处虽清闲，却远离一切核心史料，再也接触不到任何可能“有问题”的文籍。
“遵命。”陆明远垂首。
曹无影转身欲走，又停步道：“对了，司正下令，即日起严查私藏伪史者，一经发现，以叛国论处。”
这话明显是说给他听的。
黑衣人们抬着装满书籍的木箱离去，库房瞬间空了大半。陆明远独自站在空旷的石室中，听着脚步声渐远，终于松了口气，取出袖中青简。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玉简的瞬间，一阵剧烈的刺痛窜上脑际，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
熊熊烈焰中，一个身披铠甲的高大男子举杯饮酒，随即倒地；黑暗中，有人匆匆将一枚青简塞入书册夹层；岳擎天的名字被一次次从史册中抹去、改写...
幻象消失，陆明远踉跄扶住书架，冷汗涔涔。
那不是普通的玉简。它记载着被抹去的历史。
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比曹无影那队人更轻、更急。陆明远迅速藏好青简，刚直起身，两名面色冷峻的黑衣人已步入室内。
“陆编修，请随我们走一趟。”其中一人亮出勘史司的玄铁令牌，“曹大人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陆明远心头一紧。他们发现了什么？还是曹无影本就打算将他一并清理？
他环顾这间他工作了五年的库房，想起老师离京前夜的嘱托：“明远，真相如种子，即使埋在灰烬下，终有一日会破土而出。”
如今，种子已在他手中。
“好。”陆明远平静地回答，整了整衣冠，随着黑衣人向门外走去。
袖中的青简紧贴着他的手腕，温润如初，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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