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铁令牌在昏暗的廊道里反射着冰冷的光。陆明远跟在两名黑衣人身后,脚步声在石壁上回荡,每一声都敲击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袖中的青简紧贴着手腕,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烧红的炭块。
“曹大人要在哪里问话?”陆明远试探着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廊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左侧的黑衣人头也不回:“到了自然知道。”
廊道并非通向审讯室,而是往勘史司深处延伸。陆明远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常规问话的路线。他悄悄观察着四周,寻找任何可能脱身的机会。
就在转过一个弯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司吏匆匆跑过,神色惊慌。
“快,焚书场那边出事了!”
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脚步不由得放缓。陆明远抓住这个机会,猛地向旁边一撞,将一个黑衣人撞得踉跄,随即转身就跑。
“站住!”
呼喊声在身后响起,陆明远却跑得更快。他对勘史司的地形了如指掌,几个转弯就甩开了追兵。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焚书场。他们刚才说焚书场出事了。
他改变方向,朝着司内东南角跑去。越是接近,越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听到人群的喧哗声。
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焚书场中央,巨大的青铜焚化炉正在熊熊燃烧,炉火映红了半个天空。但更令人震惊的是炉子周围——数百名司吏围成一圈,鸦雀无声地看着炉顶。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史官站在焚化炉顶端的平台上,手中高举着一卷竹简。
“此乃《三代纪年》,唯一记载夏商周真实年代的史书!”老史官的声音在火光中颤抖,“今日焚毁,则三代之史永成谜团!”
底下的人群骚动起来,但无人敢上前。
陆明远认出了那位老人——范仲明,勘史司最年长的编修,据说已经侍奉过三位司正。平日里温和谦逊的老人,此刻却像换了个人,眼中燃烧着比炉火还要炽热的光芒。
“范老,下来吧。”曹无影不知何时已经赶到,站在人群最前方,声音冷静得可怕,“为了一卷伪史,不值得。”
“伪史?”范仲明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凄厉,“曹无影,你心里清楚,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伪!勘史司篡改的还少吗?”
人群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是从未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说出的禁忌。
曹无影的脸色沉了下来:“范老糊涂了,来人——”
“站住!”范仲明厉声喝止要上前的卫兵,“今日老夫就要让所有人看看,勘史司究竟在做什么勾当!”
他猛地展开手中的竹简,朗声读道:“周武王伐纣,非因纣王无道,实为争夺九州之鼎!夏朝末代君主并非暴虐,而是——”
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老人的喉咙。
范仲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踉跄一步,手中的竹简从高处坠落,正好掉进陆明远脚边的阴影里。
全场死寂。
陆明远低头看着那卷竹简,心脏狂跳。他认出了放箭的人——曹无影身边的神弩手,据说从未失手。
“范仲明私藏伪史,妖言惑众,现已伏法。”曹无影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焚书。”
没有人动弹。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老史官倒地的那一幕中。
曹无影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陆明远身上。
“陆编修,”他的声音不高,却让陆明远浑身一僵,“你为何在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陆明远。
他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出:“听闻焚书场有异动,特来查看。”
曹无影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他脚边的竹简。
“那是伪史,该当焚毁。”
陆明远低头看着那卷竹简。竹简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火光中隐约可见。那是已经失传的古老文字,与青简上的符号有几分相似。
“是,该当焚毁。”他轻声应道,弯腰拾起竹简。
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竹简的瞬间,袖中的青简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股热流从青简上传出,顺着手臂直冲脑际。
幻象再次涌现——
不是碎片,而是一段完整的记忆:范仲明年轻时偷偷抄录这本《三代纪年》,在烛光下熬夜校对;他将真本藏在勘史司最不起眼的角落,一藏就是四十年;今日得知此书将被焚毁,老人终于决定以死相护...
“陆编修?”
曹无影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陆明远发现自己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手中的竹简沉甸甸的。
他直起身,走向焚化炉。
炉火炙热,烤得他脸颊发烫。数百双眼睛注视着他,包括曹无影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在炉边,他停下脚步。
“范老为这卷书赔上了性命。”他忽然转身,面向曹无影,“可否容我再看一眼?就当是送别一位老同僚的心血。”
曹无影眯起眼睛,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他轻轻颔首:“速决。”
陆明远退到一旁,假装翻阅竹简,实则用身体挡住曹无影的视线,迅速将袖中的青简与竹简轻轻一触。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青简上的符号突然亮起微光,竹简上的古文字在光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重组,变成他能读懂的字体。信息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九州之鼎,非禹王所铸,乃上古遗物...”
“周得其二,商得其三,夏得其四...”
“九鼎齐聚,可窥天道...”
他强压下心中震撼,继续假装阅读。青简不仅让他读懂了这些文字,更让他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卷《三代纪年》记载的,正是青简来历的一部分。
“时间到了。”曹无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陆明远不得不将竹简投入炉中。火焰瞬间吞没了那些古老的文字,也吞没了范仲明四十年的坚守。
但在竹简彻底化为灰烬前,他看到了最后一行字:
“青简为匙,可启真史。”
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个人表情各异的脸。陆明远站在原地,感受着袖中青简的温度,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老师离京前那句话的分量。
“有些真相,值得用生命去守护。”
曹无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侧,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陆师弟,我希望你能明白当前的形势。”
陆明远没有回头:“什么形势?”
“北疆不稳,朝堂动荡。这种时候,任何可能动摇国本的言论都必须扼杀。”曹无影的目光依然盯着焚化炉,“范老选错了时机。”
“所以 timing 不对,真相就该被埋葬?”
曹无影终于转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你我还是司学生时,老师曾说过:史官的责任不是记录所有真相,而是记录该被记录的真相。”
“我记得。”陆明远轻声说,“但我现在怀疑,谁有权力决定什么该被记录。”
焚书的烟雾在夜色中升腾,如同一道道黑色的魂灵。陆明远看着那些盘旋上升的灰烬,突然明白了自己的道路。
当最后一点火星在炉中熄灭,曹无影下令:“所有人回到岗位。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人群开始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恍惚与恐惧。
陆明远正要离开,曹无影却叫住了他。
“陆师弟,”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你调任文书处的命令已经下达,明日就去报到吧。”
这是最后的警告,也是最后的机会。
陆明远低头行礼:“遵命。”
转身离去时,他听见曹无影在身后低语,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但愿你能明白,有些道路,一旦踏上就再不能回头。”
夜色深沉。陆明远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袖中的青简安静地贴着皮肤。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那条不能回头的路的起点。
焚书场的火光还在他眼前跳动,范仲明倒下的身影与青简上的符号交织在一起。一个决定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他不能去文书处。不能任由这些真相被埋葬。
今夜就必须离开。
回到住处,他迅速收拾行装。几件换洗衣物,一些银钱,还有那枚决定他命运的青简。
就在他准备吹熄油灯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谁?”
没有回答。只有一枚飞镖钉在桌面上,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
“他们已知晓。速从西门走,有人接应。——知情人”
陆明远的心跳几乎停止。他们知道了什么?是青简,还是他与范仲明的关联?
没有时间细想。他抓起行囊,吹灭油灯,潜入夜色之中。
勘史司的西门外是一片荒废的园林,平日里少有人至。陆明远躲在门后的阴影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月光如水,洒在荒草萋萋的石径上。远处,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
就在他犹豫是否该相信那张字条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陆编修?”
陆明远浑身一紧:“谁在那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后走出。月光照亮了他脸上的疤痕和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
“霍青锋。范老生前嘱托,若他出事,务必护你周全。”
陆明远怔住了。这个陌生人身上散发着军旅气息,绝非勘史司的人。
“范老他...早就预料到会这样?”
霍青锋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环视四周:“没时间解释了。曹无影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
霍青锋一把拉住陆明远的手臂:“跟我来。”
两人潜入园林深处。就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一队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手中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晃,如同搜寻猎物的眼睛。
陆明远回头看了一眼勘史司高耸的塔楼。那里曾是他的理想,他的归宿,如今却成了追捕他的牢笼。
袖中的青简在夜色中微微发烫,仿佛在为他指引方向。
新的道路已经在脚下展开,而这条路上,将不再有回头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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