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了午夜十二点，马路上的车流萧条了许多。路季予一个人坐在派出所门口的花坛边，仰头看着对面商场的巨型广告牌，夜里起了风，出来找妈妈的小猫在草丛里喵喵地叫。路季予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是一只品相不错的小三花。
其实他刚上初中那会儿也养过宠物，是路临的朋友送的一条德牧。路临有点怕狗，起初不让他养，但是那段时间她实在是天天不着家，家里就路季予和保姆两个人，路临不忍心，勉强松了口。
路季予很喜欢这条狗，聪明漂亮，又神气，他养了它快一年，一有空就带着它出门遛弯，和朋友打篮球也要带着它。
不过后来这狗莫名咬了在外岀差三个月回家的路临一口，路临随即大怒，二话不说勒令路季予把狗送走。
他也纠结过。心想不就是咬了一口吗，打几针狂犬疫苗不就好了，再不济他也可以让路临打一顿解解气啊。但是路季予很快就想明白了，想到当初他要留下这条狗时，路临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路临不喜欢狗，一直都不喜欢。
所以就算这次他勉强留下了这条狗，以后她也总会找机会把它送走。
因为当时的路季予才十二岁，他没得选。
小三花像是个自来熟的性格，路季予只是无聊对它勾了勾手指，下一秒它就凑上来蹭着他的裤脚不放。
路季予手肘撑在膝盖上，弓腰垂首，线条分明的脊背在夜风里显得有些落寞。
“你蹭我也没用啊，我浑身上下没有你能吃的东西。”他无奈收了收脚，结果人小猫百折不挠，一路追着他不放，还一直喵喵地叫个不停。
路季予终于在它面前把自己的工装裤口袋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手机和一包纸巾真的什么都没有，而且。他抬头张望了一圈，商场早就关门，附近也没有什么长得像商店的地。
他没辙，又起了一点好玩的心态，于是主动把左手食指凑到那小猫嘴边，刮了两下它细软的胡须：“你要实在不解气，我让你咬一口怎么样？”
话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是心态却是认真的。
小三花好奇地嗅了嗅他的手指，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几乎在路季予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它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路季予的手指。
“又在这招猫逗狗呢，看来心情不错？”高跟鞋敲打着地板砖发出的哒哒声惊到了小猫，它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路临走来的方向，然后转身飞速地躲进了草丛。
被猫舔过的地方有种湿漉漉的黏腻感，路季予手腕搁上膝盖上，向上摊着手，五指微微张开，活像个要饭的。
他没想到路临来的这么快。
路季予看相向马路对面那辆停在夜色里那辆黑色奔驰，忍不住好心提醒路临：“这里不让随便停车。”
路临冷笑了一声：“到时候罚款算你头上。”
“还有路季予你真是能耐了啊。”路临两手抱臂站在路季予跟前，她刚去外地开了一个会，开完会本来是想在当地住一晚，但是半当中接到了程想的电话，才不得不赶回来。
“为什么跟人打架？”路临是真的挺好奇的，毕竟她多少也是了解路季予的，这人从小到大混账事没少干，但是打群架送人头的蠢事他也不会干。
路季予盯着路临拖在地上的那一条长长的影子，轻轻笑了笑，抬头看她：“我真没打架，不信你去派出所问警察，我是目击证人，正义的路人。”
路临忍无可忍，作势抬手要揍他，路季予假模假样地往一旁偏了下头：“没有程想的司机出面，我现在就是站在医院的抢救室外面等你。”
接到程想的电话的时候，路临的心里说实话挺复杂的。这么多年，路季予跟着路临生活，一直鲜少跟首都那方面的亲戚有联系。一方面是因为路临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气他们当初看不上自己哥哥，看不上自己一家，所以不愿意跟他们联系。另一方面也是担忧，担忧路季予哪天想通了，回去跟他们生活，她一直知道即时自己这些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南远市不管走到哪，都能听到人叫一声路总。但是她的身家和实力比起首都那边的也是有点不够看。
“我也真不傻行吗，要是没看到我李叔在，我早跑了。”路季予早在那胖子故意撞上他的时候就已经收到了程想的消息，有了帮手，他后面自然就肆无忌惮了起来。
“那我还得夸你聪明？”路临懒得跟他掰扯了，斜睨了他一眼：“你是聪明到不行，所以我说的话你一句都不听。”
“也没一句不听啊。”
“上次你让我滚，我不就是很听话地连夜收拾了东西滚出来了吗。”
说到这个，路临就更来气：“等高考完你那些破事都了解了赶紧给我搬回来。”
她说完伸手去拽路季予的手，后者莫名躲了一下。路临马上心里起疑，抓过他的左手一通看，右手手腕上肿得老高一块。
路临不由得拔高了嗓门：“不是说没打架？也没挨揍吗？”
＊
“不对——肯定不对。”姜莞到家的时候是十一点，这会儿快两点了，她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有多少睡意。
于是她干脆坐起身，拿出手机查百度。
手臂被玻璃酒瓶砸了一下会有什么后果。
刚才一片混乱中，那个胖子趁机朝姜莞这边丢了个啤酒瓶，眼看要砸中，还是路季予抬手挡了一下。酒瓶摔在地上，碎片撒了一地。姜莞本来想问他手怎么样，因为好巧不巧砸的正好还是他的右手。但是后来警察来了，一片乱哄哄中那几个闹事的被摁在地上，路季予跟周子放使了个眼色，姜莞被李牧和周子放一人一边给拖走了，她也就没顾得上问。
走的路上周子放看姜莞脸色不太好还给委婉解释了一番。
“你放心，路季予没事的，刚才那个替他出头的是他外婆家的人。”
“后面的事他外婆家那边都会给他处理好的，而且这事也不能怪他是不是，这不都是别人挑事。”
姜莞倒不是担心路季予会陷入什么麻烦，他看着就是那种很会规避麻烦的人。况且她也多少从陈美云那边听说过一点，路季予在首都那边的亲戚还挺牛的。
至于多牛她也不关心，唯一让她有点介怀的就是路季予的手，毕竟他是替她挡了那一下才被砸的。
但是她发给他的微信他一直都没回。
＊
路季予昨天去医院简单处理了一下手腕，然后就被路临押着回原来的家住了一晚。
家里保姆许久没见他，差点激动到眼含热泪，围着他嘘寒问暖，做了一碗甜汤看他喝完才让他去睡。临走之前也不忘凑在路季予耳旁来了一句：“我真是好久没见过路总这么笑过了，小路我说你还是早点搬回来吧。”
路季予当下脑门飘过三个问号。
路临从进门到上楼除了在玄关处翻了他三个白眼和骂了他一句野疯了外，路季予实在没有看到她有露出过貌似微笑的表情。
于是他又挺好心的劝人保姆大姐有空去换一副新的老花眼镜
当晚路季予还是失眠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臂还是保姆亲手为他煮的那碗酒酿龙井汤圆。一直到四五点，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勉强有了点睡意，等他再一觉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一点。
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餐厅桌上留了已经冷掉的早饭还有保姆手写的请假字条——家里孩子在幼儿园揍了人，急需回家处理一趟。
客厅空荡荡，只剩时针在滴答。
路季予坐在餐桌前，对着那一锅冷冰冰的粥，时间恍若就回到了以前。
不管有没有保姆在，路季予记忆中永远都是自己一个人吃晚饭，房子城区的老破小换到市中心的大平层，周围一切都在变，变得更好，但是餐桌上的人却总是他自己。
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应有尽有，再抓着这么个点耿耿于怀真是矫情到死。人生在世谁没点难处，谁没吃过苦呢。
他是这么劝自己的，也一直都把自己哄得挺好。但是偶尔有一次他在学校的论坛里看到了一条别的学生发的帖子，内容是关于他的科普，帖子名字取得还挺轰动的。
——关于我校那个父母双亡的走后门进校的关系户之不得不说的两三事。
他正好无聊就点进去看了几眼，结果没看到自己的八卦，看的都是别人对自己的同情，或者是嫉妒中夹杂着的怜悯。
不过后来这条帖子很快就被删除了。
路季予跟程想说他一点也不介怀，但其实又怎么可能呢。他知道自己两家之间那个微妙的平衡点，他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要时时满足所有人的期待，好在他也还算争气。但是他也自我怀疑过，是不是只有这样的路季予才是值得被关注，被爱的。
他一直都记得他妈活着的时候跟他说过的一句话：家人之间就是彼此牺牲又彼此成全，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不希望你有一天会明白。
他吃完早饭顺便把锅碗瓢盆都收拾了，然后打车又回了落英巷。期间路临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醒了没，路季予看了没回。
在去的路上路季予给程想打了个电话。
他打的是专车，司机衣冠整洁，车上气味也比较正常。他并不是多么娇贵的人，平时花钱也是该省省该花花，但是才接连打到几次气味熏天的臭车后，路季予就发现自己这钱是没法省的。
程想电话接得挺快。
“刚醒？”
“嗯。昨天的事麻烦您和李叔说一声谢谢，是我冲动了，害他也受了伤。”
程想听他的声音有点低，没精打采的样子，想起司机李志昨天回来时跟她提了一嘴，当时有个女生也在现场，他为了保护人家还挨了一酒瓶子。
“手怎么样？去医院看了吗？”
“医生说没什么事。”路季予看着窗外路过的风景，随口说道。
话说到这里，两头都沉默了一会儿。
程想在电话那头喝了一口水又继续道：“你姑姑是不是还不知道你以后的打算？”
路季予想，什么叫作不知道呢，像路临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懂路季予的想法，尤其是在他反复拒绝她的一切安排之后。
路临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知道，只想一心一意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路季予的人生。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路季予和路临之间的事。
“我会跟她说明白的，这件事你们就不用管了。”
程想充分尊重路季予说这话的立场，两人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司机在巷口把路季予放下车，他付完钱一抬头视线正好扫到巷口罗森的玻璃门，玻璃门上倒映着一个身形特别颓的人。
路季予顺手推开门进去买了一杯咖啡，然后才转身往巷子里走。
今天是周末，巷子里比往常要热闹很多。看到来来往往带着孩子上补习班的家长，路季予忽然想起姜莞家的画室有几天没开张了。就这事周子放也问过陈美云，好像是姜莞的爸爸去外地旅游了，画室交给姜莞打理，姜莞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想到姜莞，路季予又不由得想到昨天警察来了之后的那一幕。
李叔虽然一对六，但毕竟是专业出生，对付几个地痞流氓也是不在话下，所以警察来的时候，场上局面一直还算能控制。
除了半当中那个被路季予气到的胖子搞偷袭，他原来被一脚踹倒心口躺地上趴了很久，等醒了过来拎起桌上的一个酒瓶就朝姜莞这边砸过去，路季予就站在她旁边，抬手替她挡了一下。
碎片四下飞散，溅到姜莞身后的陈乌林。她听到警车的声音，匆匆回头跟陈乌林说了一句：“警察要来了，你快走。”
路季予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简直就是如雷贯耳，所以下一秒他故意偏头躲开对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姜莞，让周子放和李牧送姜莞先走。
姜莞一开始没动，也不走，只是直直地看着路季予。
两人莫名对峙了几秒，还是周子放在一旁做和事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捞一个人不如少捞一个人，派出所没什么好玩的，咱还是先走吧，剩下的路季予能解决。”
路季予手臂上的痛感开始鲜明，但是他选择一言不发。
今天的咖啡水好像加多了的感觉，有点说不上的寡淡。路季予喝到了小半杯就不想喝了，路过画室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往紧闭的大门里看了一眼。
他知道她最近都不住在这儿。
但是路季予还是跟丢了魂似的往里面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直到，二楼的位置，他家门前，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孩说话的声音。
“hello, 你是在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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