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饭点,住院部九楼的电梯厅格外热闹,手里领着各色饭盒和打包袋的人如褪去的潮水般陆陆续续从电梯里下来,转身走向一个个不同的病房,留下一地各种饭菜味混合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大多人行色匆匆,没有几个注意到电梯厅的角落里,那一排三人座的不锈钢座椅上的少男少女。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少男少女的脚尖,一层淡淡的光晕圈住了他们,像是一个曾兑现的怀抱。
姜莞坐在靠墙角的位置,她手边是一棵跟她人差不多高的绿植,枝蔓碧绿,长势不错的样子。
她摸了摸人家一片巴掌大的叶子,眼睛盯着斜前方的三部电梯,看了眼旁边的男生,眼底带着点灼热的光。
“怎么样,赌不赌?”
路季予今天的穿衣风格跟他平时有点不同,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短袖上衣,衣角下边露出一截白色内搭,往下走是一条浅棕色休闲长裤搭一双白色的阿迪经典板鞋。放别人身上也许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身,但是到了他这边青春男高的味儿特别的正。尤其是他这次去西北走了一圈回来,肤色深了一个度,头发也剪得比之前短了不少,露出了他饱满的额头,显得他整张脸的走势更加锐利,眼里看人带钩的意味又深了不少。
“说话呀,男高?”姜莞拿手肘顶了顶旁边的人。
男高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怎么赌?”
听他有意愿的意思,姜莞单手托着自己的脸,拿手指点了点那排电梯:“一共三部电梯,你选一部。”
路季予没问为什么,直接扬起下巴点了点中间那部。
“成。”
“玩法很简单,我们就来猜猜这部电梯上下来的人数是偶数还是奇数,三局两胜。”
路季予拿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听出了其中的bug:“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如果一个人猜了偶数,那另一个人只能猜奇数?这个游戏规则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姜莞猜到他要这么问:“当然不是,比方说如果我和你都猜偶数,那就把猜测具体化到一个确切的数字,看谁猜的数字离实际人数越接近,那就算谁赢。”
听起来像是个无聊到要冒泡的游戏。路季予有点想要问她脑子里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换成了:“赌注是什么?”
姜莞看他,两手一摊,像是在问‘这你都不知道’:“跟原来一样。”
“对了。”她脑袋凑过去:“你在点外卖吗?能不能给我点个云南米线?我手机在病房里没带。”
路季予拿手指点开她探过来的脑袋,嘴唇抿成很无情的样子:“别做梦,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质。”
“这根本就是危言耸听。”
“而且米线怎么就不是流质了?米线在汤底里流过,流质中的流质。”
但是路季予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姜莞,你以后最好不要做医生,省得谋财害命。”
姜莞没有被气到,相反赞成地点点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像你这样反向劝学的人真是积福积德。”
路季予又被她的歪理整到有些无语:“还玩不玩了?”
他话音未落,中间那部电梯的电梯门恰好缓缓打开,人群鱼贯而出。
“玩,从现在开始。”姜莞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你先来?”姜莞撇了一眼路季予点手机的动作,提醒道:“这家的饭挺一般的,又咸又油。”
“偶数。”路季予虽然没应姜莞的后半句,但还是十分听劝的把加进购物车的菜品又拖了出来,然后干脆熄了手机不再点单。
“那我猜奇数。”
电梯一上一下需要花点时间,尤其这会儿还是中午午高峰,不聊点什么的话似乎挺难打发的。
“当初怎么没走竞赛这条路?”周子放跟路季予说过一嘴,姜莞高一的时候也进过竞赛班,但是后来学了一学期就退出了,成绩还不错,当时他们老师还挽留过她。
“我吗?”姜莞聚精会神地看着电梯的方向。
“因为我菜啊。”她笑了下,神色认真下来:“竞赛班压力太大了,当时我爸又身体不好,然后就退了。”
“其实我也不觉得可惜,反正我觉得不走竞赛我就算走一条大众的路也一样能上我想上的学校。”
“但是我爸就只有一个,我不能弃他不顾吧。”姜莞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路季予侧头多留意了她一眼。
“路季予,我送你的那幅画你觉得值多少?”
路季予:?干嘛,准备收我钱吗?敢情不是一片真心,原来是强买强卖啊。
姜莞看出他误会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觉得我的水平怎么样?”
“还不错。”这句话是真心的评价。路季予虽然知道姜莞家是开画室的,但是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姜莞画画,而她临摹的那幅画虽然跟原作还有一定的距离,不过水平已经趋近于专业。
“是不是。”姜莞也跟着赞成地点了点头:“高卓一直说我在画画上很有天赋。”
路季予心头一动,啧,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就我说的不听。
“那当初为什么没走这条路?”路季予手机上微信不断让他懒得看。消息都是单鸣发来的,他对姜莞的事很抱歉,从昨天到现在就一直在关注人的情况,甚至还转账了五千块,算作是营养费。路季予当然也没收,说了一句人没事,让人不用费心后就没再回。
看似这事情好像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了。
但是手机那头的单鸣多精一人,他跟路季予认识两三年,起初大家都是当雪友处着,后来他也是无意中才知道路季予另一重的家庭关系和人脉。起因是他去年转队的时候遇上了些麻烦,跑了好多关系都没能解决,后来实在没法子了,就在路季予面前提了一嘴,结果没等到第二天人领导的电话就亲自找上门了,那个态度叫一个亲切。
平时路季予跟他们混在一起玩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脾气还算是容易相处,就是不太亲近陌生人,除了他那张帅得很有存在感的脸很难被忽视外,单鸣能感觉到路季予是有在可以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的。这在他们滑雪圈其实挺少见的,速度和技巧,如果不用来耍帅的话,好像就少了几分意思。而且路季予在生活作风的开销上能看得出精致,但是并不精贵。所以他一直没有深究路季予的来历,只当他是家里做点生意的小开。
但是自那个领导的电话后,单鸣总算是终于知道周子放对着路季予一口一个“大少爷”的喊真不是空穴来风。
单鸣那时候准备了一块死贵到他自己都被不舍得买的雪板,一是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二是回家仔细想了想,以前在一块玩儿的时候多少有得罪别人的地方,想着趁此机会一笔勾销,但哪成想人根本不收,到最后就是盛情难却“蹭”了单鸣一顿饭,算是把人情和往事都一笔勾销了。
所以坦白说,路季予是个挺豁达,挺不爱跟人计较的人。
但偏偏眼下这件事,单鸣觉得路季予短时间是过不去了。
不过说到底,这件事也是怪单鸣自己。路季予难得拜托他一件事,他还给人找了一个不靠谱的玩意儿。jason技术不错,说话好听,挺会哄人开心,所以单鸣才会想到找他。但是他没想到人会把那姑娘一个人丢在雪道上,自己半路溜号。
这边姜莞听完路季予的问题,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了一圈:“因为我妈不喜欢,她觉得这种东西都是不学无术的代表。我小时候偷偷买的画笔都让她扔了,后来就没再想过。”
现在知道姜莞是姜怀南的女儿后,路季予也多少回忆起来了当初姜怀南找他去他家的那件事。
起初路季予自然是拒绝的。
但是姜怀南对他软磨硬泡了好几个大课间,甚至找了好几节体育课把他找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搞得周围朋友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天天来跟他打听。路季予也是“烈女怕缠郎”,最后实在没辙了才答应。
结果就是吃了一个闭门羹。
也是在那天,路季予见识到了一个看似体面的成年人是如何在外人面前歇斯底里地攻击自己的女儿的。
路季予从来没有想到过参与到别人的家事中,他沉默地靠在门边,夕阳把他的样子拉成长长的一条,在无尽的指责和谩骂的间隙中,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类似小动物呜咽的声音,像是受了很重的伤,却又怕被自己的天敌发现,只能很无力地掩盖。
路季予这才恍然醒过来,他在干什么?他正在参与一场怎么样的围剿。
“无论如何,一个母亲都不应该当着一个外人的面污名化自己的女儿,这很不人性。”
十四岁的路季予站直身体,他那时候身高比现在要矮个四五公分,但是眼底的那些锐意还没有被刻意隐藏过。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半的侧脸被斜阳烘成很温柔的样子,话语却直白犹如利剑。
事后他也偶尔想起过这件事,只觉得自己心高气傲,多少不知天高地厚,所以说话才会这样口无遮拦。
但是现在姜莞告诉她,那天的她因为他这句话爽到了。
那么其实一切就都还是刚刚好,对不对。
“那现在呢?”
两人说话间,中间那部电梯的门缓缓打开,门后瞬间涌出一群人。姜莞往人群快速地扫了一眼,有些意兴阑珊道:“14个,偶数,这局你赢了。”
“嗯。”路季予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似乎是还在等姜莞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
“其实我有想过要学做动画。”关于这一个想法,除了陈美云知道一点儿,姜莞基本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
“你专业选了这个?”
“当然没有,我妈会杀了我的。”李晚一直想要她读经管类的专业,为的就是以后好继承她的公司。因为姜怀南,李晚对一切与艺术有关的专业都深恶痛绝。
“第一局我输了,开第二局。”姜莞忽然想到陈美云和周子放走了很久还没回来:“他们人去哪儿了?还回来吃饭吗?”
路季予正在回微信,顺势把手机递给姜莞看。
是周子放发给他的一张照片,地点是沙县小吃。
“他们怎么去那儿了?”
“碰上陈美云的男朋友了,说是一定要请周子放吃饭,就去了沙县小吃。”
路季予这一次还是很固执地选了偶数,姜莞则依旧高举自己的奇数大旗。
“如果这次我还是输了的话,那路季予看来我们是真的没有缘分。”一句掏心掏肺的话,让姜莞说得平静无比。路季予都懒得猜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以后我们在大学里遇上你会跟我打招呼吗?”
“如果,我的意思,你懂得。”
路季予垂着眼把手上温得差不多的一瓶水递给她。
刚刚两人路过一处自动售货机,姜莞非要买冰水喝。路季予刚投完币,一个没看住,就让她点了带着“冷”字的那个键。
但是路季予抢先她一步,弯腰把拿水捞了出来。意思很明确:喝什么喝。
姜莞追在他身后质问:“凭什么我不能喝冰的?路季予你管得真的有点宽。”
“脑震荡能喝冰的?姜莞你把医嘱都混着刚才那只橙子全吃下去了?”
他一直挟持着这瓶水,直到现在。
水摸着还算凉,但已经不冰了,姜莞就也没有了真要喝的打算,握在手里晃了晃。
路季予没有回答她刚才的那个问题,不知道他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说懒得回答。但姜莞觉得多半是后者。
“你知道f大有多大吗?”
“你放心,我们俩的专业如果没有交叉课的话,估计我们四年都遇不上一次。”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偶然,所谓的“好巧”,百分之九十九伴随着其中另一方的谎言和处心积虑。
“那我要是想你了能去找你吗?”
路季予几乎是要被气笑了,他扭过头,咬了咬牙后又转头盯上姜莞的眼睛,面上是她那幅万年不变的泰然自若的表情,他干脆放松身体往身后椅背上一靠,两腿大大咧咧地敞在那儿,惯常锐利的眼角眉梢上挂上了几分混不吝,恍然有了几分游刃有余的渣男气息。
“嗯。”他握着手机的手盖在腿上,眼睛盯着前方的那堵白墙,嗓音里带着几分黏糊劲:“那要看我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有的话,要看她同不同意。”
不就是玩吗,谁怕谁。
姜莞认真想了想:“那还是算了。我最近登了f大的校园论坛看了看,表白墙上超多帅哥美女,如果你着急找女朋友的话我可以把链接发给你。”
这话听不出半点阴阳怪气,反倒还真挺真诚的。
在这个能把人气到半死的空当了,路季予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路临。路季予天生是带了点阴阳怪气的本事的,之前人让他气得一次次跳脚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路季予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承受对象换成了他,路季予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感同身受”。
为了避免自己口不择言说出什么难听话,路季予再开口前深吸了一口气,甚至面上还挂了点若有似无的笑:“谢谢,那你人真的是很好了。”
一句话,每一个字听着都像是从齿与齿之间磨出来的。
明白人都能看出路季予有点不得劲在身上,偏偏面前这人还挺兴高采烈的。
“路季予。”姜莞手指着人背后的方向:“电梯门又开了。”
“15个人,这次是我赢。”
“我们一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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