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汽车车轮压过,卷起片片尘埃,蝉鸣声混和着人群喧闹,异常吵嚷。桐城东区的厂区门口,架起了数十把各种颜色的遮阳大伞——红、蓝、橙、绿,伞下的长桌旁贴着“大量招收普工”的红色横幅。人们从各色的伞下窜入窜出,和坐在伞下的招工者问价、议价。
空气燥热,太阳炙烤着大地,金宝电子厂的招工摊位前排起了长队,队伍中的人们衣衫被汗水浸透,女人们抬手理顺打绺的额发,晃动手掌扇风;男人们顾不得形象,抄起衣服下摆卷走脑门上的汗水。江从越排在队伍中,脚步机械地顺着队伍往前。前头的两位大叔,一高一矮,像是感知不到热意,聊得热火朝天。
“这一队怎么这么多人?”
“工价高啊,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啊。我看着人多才排。大家都想去的厂,待遇许是差不了。”
“你猜对了。金宝工厂工价高,每个小时两块五块,一个月算下来也有将近七百块。”
“月工资确实还不错,但是平均下来每天也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了!”
“这个年头,有钱挣就很不错了。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哪里轮得到我去挑挑捡捡。”
“说的也是。有钱不挣王八蛋。”矮个大叔点点头。
两人聊完,莫名起了几分伤感。
高个大叔低头看着脚尖哼起歌来。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了那些期待的眼神。”
起初只是一个人的低吟,后来这低吟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泛起了阵阵涟漪。队伍中的其他人也加入合唱。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歌声被喇叭里传来的人声打断。
“金宝电子厂大量招收男女工,待遇丰厚,按时发薪,提供食宿。有意应聘者请有序排队。”
队伍前的人依次挪动,很快便轮到了江从越。
“年龄多少?”招工的男人摇着蒲扇问道。
“十七。”
“看你细皮嫩肉的?一天十几个小时干得来吗?”男人的目光在江从越身上打量一番。
“干得来。”江从越直视他,坚定地答道。
“准备干多久?”
“到开学前。”
“嚯,还在上学?来打暑假工?”男人不可置信地问道。
“张哥!这种细皮嫩肉的后生仔坚持不了两天就要跑,不要招了吧!”后头整理资料的吴来摇摇头说道。
“你来的时候不也和人家一样,先叫他干着,”张辉抽出一张用工合同,问道,“名字叫什么?”
“江从越。”
“从越?是哪几个字?”张辉写了个“姜”字后,便卡住了。
“三点水的江。。”
“你自己写吧!”张辉划掉那个“姜字”,把合同推了过来。
“江从越”三个苍劲有力的字跃于纸间。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张辉点点头说:“这名字不错。”
“吴来,我在这盯着,你先带这些人进厂去。”张辉回头看向吴来。
吴来拍拍胸脯应道:“好的,张哥,你尽管放心。”
江从越和跟着吴来进入厂区,映入眼帘的是长、宽、高猛然扩大的一排排盒子,盒子里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厂区主干道两侧间或种着小叶榕、木棉,树木半死不活,叶子蒙尘,丝毫没有夏日里树叶该有的鲜亮。进入生产区,绿植几不可见,水泥空地上的大货车来来去去,穿着洗到发白的蓝厂服的工人们忙着把装成箱的电子零件搬上货车,汗水渍透上衣,无暇顾及。
进入**T车间,产线像一条银灰色的蜈蚣,两侧长出数条深蓝色的步足。工人们包裹在蓝色的防静电服里,条件反射般的拿起芝麻大小的电子元件“贴”在电路板上。
在这里,姓名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左胸口的编号,工位上在动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串串数字。
“刘杰,C线,锡膏印刷,编号98235。”
“罗阳,C线,贴片机续料,编号98236。”
“大家来这里排队领工服,男生站左边,女生站在右边。”娇媚的女声从后门传来。
一个年纪大约三十的女人,脸上刷着没抹匀的粉,凸起的颧骨泛着橘光,嘴唇红得像刚刚吃完生肉,站在门边的空地上招手。
“肖姐,来发工服啊!”吴来走近她,讨好的笑笑。
“是啊,又一批人进厂了啊?”女人翘起刷着深紫色指甲油的小指勾住一缕头发绕到耳后,滴溜溜转着眼珠打量眼前的这群人,目光扫至江从越时,在他遒劲有力的手臂上停顿了数十秒。
“给那个后生仔安排轻松点的活。我先去忙啦,你来发工服吧。”女人悄悄在吴来耳边说完便慢悠悠地离开。
吴来不爽地皱了下眉,在登记簿上把江从越的工种从“上板”改成了“下板”。
“江从越,C线,下板,编号98237。”
......
吴来念完众人的分工,合上登记簿,说:“你们领完工服后去A线观摩对应岗位的师傅是怎么做的。”
“98135把工服发了。”吴来蹙着眉头冲着前头喊道。
一个身形高挑、纤瘦清丽的女生快步走来,把工服依次分发给众人。
江从越前往A线接受“师傅”的指导,刚刚发工服的那个女生也往车间西头走去,两人同时在回流焊出口旁停下。
“你好,你是A线的下板员吗?”江从越问旁边从炉口抓取PCB板的女生。
女生点点头。
“我叫江从越,是C线的下板员。吴主管叫我们来找A线的前辈学习,请多指教。”江从越朝女生伸出手,“我怎么称呼你?”
“苏天青。”女生吐出三个字,伸出手与江从越浅浅一握,又继续从炉口抓取PCB板。
江从越等候了大约十分钟,女生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在江从越白皙、修长的手上盯了半晌,这双手掌心光滑,指缝里没有洗不干净的松香黑渍、甲盖没有裂,手背也没有大小不一的疤痕。
“下板员的工作很简单,能耐得住烫就行。主要工作分为三步:首先从炉口取板,然后检查板子是否有元件缺失、错位、连锡或烧焦痕迹,”苏天青缓缓地解释,“如果是良品就插入防静电架,不良品就扔到红色橡胶框里面,最后记录好生产批次、数量以及异常情况。”
“我先做一遍给你看,等下你来尝试。”
江从越仔细地看着苏天青操作,判断出大概18秒就要接一块板,每分钟至少要完成三次“抓取-判断-堆放”工作。回流焊炉速恒定 1.2米/分钟,下板员必须匹配该节奏,慢0.5秒就会导致 PCB板堆积撞腰。
轮到江从越操作,他正要朝炉口伸出手,苏天青扯住了他的手臂。
“回流焊出口温度太高,你刚开始操作,戴手套吧,”她拿出一双手套递给江从越,转头看看四周,“质检来了,你提前摘掉。”
“谢谢!”
饶是已经知道炉口温度很高,江从越伸手去抓PCB板时也烫坏了,整个人被80度以上的高温烫得天灵盖直哆嗦。
几番下来,指腹烫起了大大小小的泡,板子锐利的边角又将指尖的泡划破,血珠渗出,滴落到PCB面板上,指腹遍布细细的伤痕。
“后生仔,不要戴手套啊!现在摘掉!快啲啦!”吴来像是只走路没有声音的鬼魂,突然站到江从越身后,大声叱喝。
“这就摘掉,不好意思!”江从越赶忙摘去棉纱手套,双手合十,弯腰道歉。
“棉纱手套脱落的纤维会污染PCB板的,”吴来凶狠地盯着低头的江从越,“手套摩擦会产生静电,你是不是想死?呢个后生仔有冇脑??”
“防静手环呢?戴了没有?”吴来手扣了下桌面。
江从越抬了下戴着防静电手环的左手手腕,然后继续重复之前的工序。
吴来用X光般的目光来回扫视江从越的每个动作,想找出错处,再发发作为主管的脾气,奈何江从越心细如发,早将步骤、要点了然于心。
“既然你都会了,回A线做自己的事去。”
江从越停下动作,苏天青接上,埋头工作,像是用一块玻璃罩子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了。
江从越回到A线,重复“取板-检查-分类”的动作,节奏越来越快,防静电架上的板子不断地摞高,又不断地被测试组取走。他觉得时间前所未有的漫长,车间没有窗户,天光不可见,仅可通过站麻的双腿还有反复烫疼的指尖感受时间的流动。
天花板上高悬的铁壳风扇,吹出热风,咔咔地响着。流水线上的工人们被传送带带着走,机械地动作,瞳孔散大,眼睛缓慢地眨着,防静电服就着汗水紧紧裹在身上。车间成了电子牢房,人们没有了思想,只能机械地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上午四小时、下午四小时、晚上三小时的时间是灵魂被封锁的时段,心中再丰富的想象都会被机器的嗡鸣所驱逐。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声尖锐的电铃声穿透轰隆作响的机器,响彻在整个车间。
工人们的灵魂归位,兴致高涨,朝着门口蜂拥而去。
江从越走出厂区,耳边仿佛还是“嗡哒咔唰咣”的响声,他举起双手,摊开十指,月光从指缝中漏出,希望手可以快点长出茧。
“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了那些期待的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这几句歌词选自刘欢老师的《重头再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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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活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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