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卧宵火更阑间,风意繁星明月里。
庄周梦蝶蝶梦周,孤月见予予见月。
..
银纪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身体睡瘫了似的。
是药,毕竟三分毒,如今的后遗症显了出来。
骨骼仿佛粉碎后重组,重组后又敲碎,时而痛心切骨,时而麻痹僵硬。
此夜,注定不眠。
不知这副身体还能撑到何时,明日一早,还需快些找玄灵看看才对。
不然,哪日暴毙而亡,就该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了。
况且,人既已醒,也不好闭门不出让他们为自己担心。
..
北寒苑。
唯玥脚步不稳,迎面差点与众师兄弟撞个正着,他礼貌道歉道:“对不起。”
可众人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
林叶动作夸张,嘲讽道:“哎呀,我当这是谁呢?”
他回头看向同行的师弟们,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阴阳怪气的笑道:“这不是妄想成为纪师叔亲传弟子的唯玥师弟嘛!”
他好奇道:“一大早才回来?一整晚都干啥去了?”话落,他的脸上挂着恶寒的笑意。
这时,有人起哄道:“当然要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不然,多可惜。”
唯玥没有理会,林叶见怪不怪,他不得不承认道:“不过......你这张脸,值得!”
“哈哈。”众弟子嘲笑的声音一浪胜过一浪。
林叶奚落道:“好事哪能都让你占了去,不是?”
其他弟子附和道:“就是,你该不会还没死心吧?”
“劝你还是早日醒醒,面对现实。”
“宗主也说了,让你别当真。纪师叔当时不过是为了保住你这条贱命才如此对外说的,你还信以为真了?”
唯玥不与之争论,他直接越过林叶等人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但耳边却挡不住背后众人议论纷纷的声音。
唯玥眉头不展,其实他早该认清事实的,但就不愿承认,不想选择去相信。
他......他当初不过是为了救自己才......出此下策。
..
银纪行至玄灵的住所——南星小筑,打扫的弟子看到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下巴似乎都要惊掉。
银纪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撞见鬼了。
这不妥妥的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吗?
这名弟子手中的扫帚“啪”一声掉在地上,他惊醒过来,猛然鞠躬,喊道:“银纪长老!”
银纪哭笑不得,自己是洪水猛兽吗?看见自己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然而,表面,他显得十分冷淡,道:“嗯。”
还不待银纪说些什么,该名弟子激动道:“是!”
他整个人笔直站立,一脸俨然,等待银纪发话。
银纪:???
这孩子该不是魔怔了吧,自己还没有问,他“是”什么?
银纪尽量让自己表现得随和一些。
“玄灵长老在吗?”
弟子的腰杆子绷得直直的,一幅视死如归的表情,道:“回银纪长老话,玄灵长老去大殿了!”
银纪本来也是要去大殿的,这下正好。
他随口道:“谢谢。”
闻言,弟子明显一僵。
银纪想,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就在银纪转身要走之际,内室传来一道声音:“是纪师兄吗?”
这称呼,银纪许久未听人叫过了,可如今还有谁会这样喊自己?
银纪回头便瞧见易知行温雅的站在自己身后。
果真是应了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1]
其实,银纪与他并不熟络。
易知行在玄宗的评价极高,就世家公子来说,他可是高居榜首,从未被超越,银纪也比不了的。
他当年究竟做了什么,竟让玄灵勃然大怒,并将其逐出师门。
还有,现在的情况,银纪也没看个明白。
易知行如今做了云域之望的客卿,为何还会与长烟一空有所走动,还是来找玄灵这位前师尊的。
易知行朝银纪的方向走去,银纪则示意呆愣在一旁的小弟子先下去忙活。
小弟子憨道:“是!”他好似身负使命,一股子劲地往外跑去。
“你的......”
银纪话还没说完,小弟子就已经跑没了身影。他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庭院,姗姗把后话说完。
“......扫帚。”
易知行忍俊不禁道:“纪师兄还是老样子,看来,我今日运气不错,见着了纪师兄,不知多少人又该羡慕了。”
他脱口问道:“纪师兄是来寻我师尊的吗?”
银纪眉毛一挑,下一秒就听见易知行解释道:“一时口误。”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堪笑了笑,可以说笑得比哭还难看,有种暗自神伤的感觉。
银纪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缓解当下尴尬的气氛,索性什么都没说。
易知行也不敢奢望他能说些什么,道:“我还是先回去了,纪师兄回见。”
银纪反问道:“不去大殿?”
易知行比自己先来,那就不可能不知道玄灵在大殿,为何不去寻他?
既是等了,为何没有等到人,又要走?
易知行略显为难道:“他怕是不想见我。”说完,他便俯身告退。
银纪没有留他的意思,他捡起地上的扫帚靠放在墙边,然后只身前往“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是长烟一空的议事大殿,一些重大事件会在这里商议决策,宴请宾客等盛会皆会在此举行。
它是长烟一空最大的一座建筑,四周空旷没有草木,地砖、台阶、石柱皆为汉白玉石。
此处,阳光照拂,熠熠生辉,是“庄严”的代名词。
银纪步行在和光同尘殿前,乍然,轰雷贯耳,绵绵不绝,乌云压境,滚滚来袭。
见势,一场雨水的洗涤终不可避免,但银纪没有因此要走快两步的意思。
他不慌不忙,丝毫不怕走慢了被雨水打湿的风险。
银纪踏上长阶,刚踩上第一阶,便察觉脚下的台阶不对劲。
他缓缓抬脚,发现脚下的台阶竟是碎裂的。
不止一道裂痕,有一处主要受力点,裂痕从这一点向外蔓延甚远。
看样子是重物撞击导致的。
银纪没当回事,长阶地砖裂开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他踏上长阶来到大殿,原以为众人皆在,却发现只有临胤一人。
临胤见来人是银纪,喜出望外道:“上......”
“上这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他的语气逐渐归于平静,表情逐渐归于严肃。
银纪不禁想,临胤的反应为何如此奇怪。
他由一开始看见自己的惊喜到现在的平和,不过瞬间。
一般人不应该问,你醒了?或是,你什么时候醒的?
临胤脸上的表情告诉自己,自己醒了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确实很惊讶,但他问的内容却仿佛我们昨日刚见过面似的。
而且,他停顿的间隙和强装镇定的语气,让银纪更加确定,临胤一开始想说的并不是这句。
银纪先问好的喊了临胤一句“宗主。”他的语气依旧冷的没有温度,后接着临胤的话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来找玄灵开点药。”
临胤关心道:“你刚醒,身体哪里不适?”
一直站着说话也不是个理,银纪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面向临胤道:“不碍事。”
闻言,临胤差点当场就对银纪进行一场说教,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什么都没有多说。
“你来的不凑巧,毕先生请了玄灵前往君临城共研药理。”临胤补充道:“好像和人皇的病情有关。”
银纪顿了一下,不咸不淡道:“陛下病得很重?”
“只怕熬不过来年初春。”
话落,他忍不住又多嘴一言:“如今君临城多股势力盘根错节、暗潮涌动,都盼着他早日断气,你说皇权可笑不可笑。”
“陛下还未立皇储?”银纪问。
“说来也奇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风朔千钰最是喜爱第五子风朔容恒,但却由着他胡来,也并没有要将皇位传给他的意思。搅浑了皇城的水,着实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不过......他对一个人却是很在意。”
“何人?”
“风朔千曦。”
“他?他......不是故去了吗?而且早已下葬。”
“或许,当年有所隐瞒。”
银纪没有说话,临胤知晓他向来心思细腻,道:“人各有命,生死不求。”
临胤是在告诉银纪,不管风朔千曦是否故去,亦或是人皇的病情严重与否,都无需他操心,他也改变不了什么。
银纪沉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想知道自己到底与时间轨道脱离了多久,于是问道:“我睡了多久?”
临胤有问必答道:“一年。”
“一年?”银纪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嗯!”临胤心想,一年还算短的了,上一次重伤归来,睡的更久。
“寒海百丈台那四名弟子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银纪在沉睡前用北冥给临胤传了话,他怀疑寒海百丈台刺杀自己的四名弟子的真实身份。
“如你所料,他们并不是长烟一空的弟子,但,他们身着的服饰的确出自我宗。”
临胤的表情有些凝重,他道:“我下令彻查,一无所获。”
对于这个结果,银纪没感到意外。
若留下痕迹,倒也不像“他”的行事作风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出入长烟一空,宗服......只怕出自自己人的手。
这一点,临胤自然也想到了。
这一年以来,他从未停止过对此事的追查,奈何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最后,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轰隆。”
“轰隆。”
雷声不绝于耳,闪电透过门窗劈进和光同尘,大殿白暗分明,雨水不知何时倾身而下,细雨绵绵,淅淅沥沥。
银纪想起先前魔族的挑衅,两族多年相安无事,互不侵犯,那挑衅就不会是单纯的切磋而已,银纪怀疑他们是为了探仙门的虚实。
如今两族情势不明,也不容乐观,加之人族一举一动又过于限制与被动,所以他要提前提防。
他问道:“魔族可有来犯?”
临胤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似乎不理解银纪为何会问这个问题,道:“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随便问问。”
“近一年只有一些不入流的小喽啰寻衅滋事,并未发现异常。”
“不过,你沉睡期间确实出了一件大事,玄门百家尽力在压制舆论,并未对外公开。”
他进一步说明,道:“各大玄宗不断有大能修士死于非命,他们的身上没有魔族袭击的痕迹,看着倒更像是我们仙门中人所为。”
“他们的死法相同,手段单一,我们怀疑是同一人所为。”
“何种死法?”
临胤看了看银纪,道:“活生生被冻死。”
银纪注意到临胤脸上的细微表情,他语气平和,道:“他们怀疑是我杀的。”
其实这不难猜,仙家名士,在玄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可不是普通修者可以杀之的。
况且,那段时间自己不曾露面,对于自己的动向,长烟一空又给不出说法。
又好巧不巧,他们均死于本源水灵术法。
这样推测下来,还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吗?
银纪如此不以为意,倒让临胤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愤不平道:“一群蝼蚁,不知好歹,胆大妄为!”
银纪眉头微蹙,他发觉自己从未看懂过临胤。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临胤绝对不会害自己。
他淡淡道:“虚实自有明镜,是非自有明辨。”
对于银纪而言,人是否自己所杀,自己知道,不会因为别人说了什么而改变。真相自始至终都在那里,是非对错自有分辨及判断的能力。谣言止于智者,不做无谓之争。
银纪问:“死者之间有统一的特性吗?”
若一人所为,那他选定的目标应该要符合某一特征,又或者,存在一定的内在关联。
临胤想了想,认真道:“有男又女,有活跃于仙门,有退隐于田园,好像也没什么共性。若硬要说共性的话,那便是他们的修为了得,属玄门百家能喊得出名号的大人物。”
如此说来,也确是一种共性。
“受害者都有谁?”
临胤面露难色,似不知从何开口,他轻叹了口气才道:“我宗路之遥,万仞孤城南宫妍,北里冰封阡陌弘毅、风寻,以及退隐的北月晴、泽嘉涵阳。”
闻之,银纪深深蹙了下眉头,此事,仙门如何能压得下来!
这几个人......
也难怪,银纪心里冷哼一声。
除了自己,他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怀疑的对象了。
该不会是自己失神症出去杀的人吧。
临胤极少看银纪露出这种神情,此事确实棘手,他宽慰银纪,道:“现在没有证据指向你,你不必担心,即便人是你杀的,我长烟一空也不怕。”
银纪一愣,大脑仿佛断了线,临胤刚才说了什么?!
而临胤也自知说错话,他急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往心里去。”
银纪眼神暗了暗,临胤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一时不敢言语,沉默不作声。
“路之遥的尸身是否已安葬?”
银纪没有深究临胤表述的问题,他更想弄明白这一场暗杀背后的阴谋。
“逝者为大,加上尸身难以保存,停尸三天便已下葬。我们检查过他的遗体,没有外伤,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一招毙命。甚至,他的脸上都来不及表现出情绪,就已经被冻成了冰雕。”说完,临胤流露出对路之遥的同情。
..
临胤还和银纪讲了宗门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生怕银纪有所遗漏。
两人聊了许久,银纪从和光同尘出来的时候,雨还未停。
雨声潺潺,空灵悦耳。
银纪幻出一纸白伞,拭去微微凉雨,行于来时之路。
他还未踏下长阶,便闻远处一疾跑声。
那人跑的很凶,银纪仿佛感同身受般,那是一颗心如火焚、奋不顾身的心脏。
来者的脚飞踏在积水里,水花四溅。银纪甚至还能窥听到对方“扑通扑通”惊悸不安的心跳声。
银纪稍微把纸伞往上抬了抬,他的眉目从伞下露出,瞧清了,是一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
银纪立于长阶上,少年从雨中跑来。
少年未打伞,身上的白衣早已被雨水浸湿,洁白的下摆沾惹上了不少的泥污,但少年不甚在意,他的脸上既惊喜又惊恐,朝着和光同尘奔赴而来。
银纪猜测,少年大概是来避雨的,但下一秒他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少年止步于长阶前,他放任雨水无情地拍打在身上,胸口起伏明显,正紧张不安地盯着长阶上的银纪,脸上流露的皆是不知所措。
银纪似乎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星星,他想,肯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会看到他眼里有星星,他看着的人明明是自己。
这位少年虽然长得极为好看,但行为却让人十分费解。
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被雨淋。
难道自己吓着他了?
银纪想自己还是不要继续站在这里吓人的好,于是迈动了脚步,从长阶上走了下来。
他行至第三阶时,少年的身体明显一震。
他的身体在发颤,这个认知让银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略微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
少年一时抬眸,一时垂眸,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眼神飘忽,不敢落在实处。
“师......”少年艰难地开口,他眉头微蹙,舒展不开,似乎正在与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
银纪:???
后面的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卡着喉咙了,少年久久没有说出来。
少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尝试做第二次努力,大有一鼓作气,豁出去的架势道:“师——”可关键时刻却来了个急促停顿,还是没能将后面的话完整的说出来。
就在银纪以为此事没有下文的时候,少年颤抖的声音再次传来:“师......师......叔......”说完,他一副委屈到快要哭的模样。
银纪心想,一句“师叔”,至于这么烫嘴吗?
哎哎哎,你别哭,我可没欺负你。
明面上,银纪神情淡漠,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冷然,惜字如金,应道:“嗯。”
少年的身体又是一震,他把头埋得更深了。
银纪与少年擦身而过时,特意的把伞往他的身上偏了偏,拭去了雨水的冰寒刺骨。
少年难以置信地抬眸,他的瞳孔写满了震惊。
四目相对,银纪的目光灼得唯玥无处可藏。
他立即错开两人相交的视线,心慌意乱,后面银纪似乎还与他说了些什么,但他完全没有听进去。
待唯玥反应过来,疯了般地去寻找银纪的身影。
他手执银纪递过来的一纸白伞,惊慌失措地回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万物静止。
雨珠凝在空中,万籁俱寂。
唯玥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跳声,他伸手想要挽留渐行渐远的人,可手伸于一半,只来得及瞧见对方的背影,下一秒他便化为漫天银光,消失在了和光同尘殿前。
与此同时,空中被定格住的雨滴,像决了堤的眼泪,倾盆而下。
“哗啦啦。”
顷刻之间,一切又变回了天地间原本该有的秩序。
..
一纸白伞,浮生蹉跎,孑然独傲。
唯玥的白衣渗透出血迹,掺和着雨水,染红了和光同尘。
[1]【出处】叶迷(十四阙)的作品《木玉成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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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别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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