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节四:猎户遗孤,特殊体质
我那句“清理门户的活儿,脏是脏了点”,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冰,激起的涟漪是死寂和更深沉的恐惧。吴老狗的哭嚎和辩解还在耳边聒噪,像濒死乌鸦的哀鸣,充斥着绝望的怨毒和徒劳的挣扎。赵德贵瘫在泥地里,肥硕的身体筛糠般抖着,看我的眼神已不是看“怪物”,而是看一尊随时可能降下雷霆之怒的邪神,充满了源自骨髓的畏怖。
这片被死亡腌透的废墟,暂时只剩下这些活物的杂音。
我没兴趣再听下去,也没兴趣看赵德贵如何处置他这“忠心耿耿”又包藏祸心的老管家。是当场翻脸,还是被几句哭诉再次蒙蔽?都与我无关。我的脚已经踏了出去,鞋底碾过泥泞中混杂的、黑绿色的尸块和暗褐色早已干涸的血痂,朝着这片死寂废墟中,那阴煞之气最浓稠、最狂暴的核心地带走去——潜蛟穴真正的所在。
“老黑”沉默地跟上。包裹他身躯的厚重油布,在移动间几乎不发出声响,但那股沉甸甸的、如同古墓深处砖石缝隙里渗透出的、凝滞了千百年的阴冷煞气,却如同实质的阴影,覆盖在我身后丈许之地,将赵德贵和吴老狗残留的那点惊骇怨毒的气息,彻底隔绝。
越往村子深处走,那股令人窒息的尸臭便越是浓烈得如同实质,钻透鼻腔,粘稠地糊在气管壁上,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和反胃的冲动。残破的屋舍像是被无形巨兽蹂躏过,倒塌的木梁、碎裂的瓦砾、翻倒的磨盘散落在泥水中,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此地发生的疯狂与绝望。
风从山坳那方向吹来,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更浓郁的、如同煮沸腐尸散发出的腥臊恶臭。那便是潜蛟穴的方向,阴煞外泄的源头。那里,必然有吴老狗真正想要隐藏的东西——或许是初步炼成的铁甲尸胚子,或许是豢养的尸蛊巢穴,又或者是培育地阴苔的阴潭所在?
就在我转过一片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废墟转角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鲜活的生气,如同黑暗冰原上的一星微弱萤火,猝然撞入了我的感知!
这生气太微弱了,混杂在浓得化不开的死气、怨气和尸臭中,几乎被完全淹没。若非我常年与“尸”为伍,对“生气”与“死气”的界限有着剥皮见骨般的敏锐感知,几乎也要忽略过去。它带着一种被血腥和恐惧浸泡过的惊悸味道,如同一只被吓破了胆、蜷缩在巢穴深处的小兽,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视线却精准地锁定了那丝生气的来源——一堆倒塌了大半、仅剩一人多高的焦黑土墙后方。几根粗大的焦黑房梁斜斜地架在上面,形成一个小小的、极其隐蔽的三角形空间,像一个被遗弃的兽穴。
浓重的血腥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混合着……肉被撕咬啃噬后留下的特有的腥甜?
没有任何犹豫,我径直走向那处断墙残垣。厚重的油布身影,“老黑”,如同一座会移动的堡垒,无声地紧跟在我侧后方,那凝滞的煞气如同水银般流淌向前,率先探入了那片三角空间。
“嗯……?”
空间内的情况映入眼帘,饶是我见惯了人间惨剧与尸体狰狞,心湖亦不免泛起一丝极细微的冷意。
一具女尸蜷缩着倒在那里。或者说,是她的……半具残骸。
尸体上半身还算完整,穿着粗布碎花的农家衣裳,但已被黑红的血污浸透、干涸成铁锈般的硬壳。那张脸……或者说,曾经是脸的位置,如今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混沌,皮肉被巨力撕扯啃噬得坑坑洼洼,眼眶空洞,嘴唇被啃掉大半,露出森白的牙床,整个面部结构几乎被破坏殆尽。死前的极致恐惧和痛苦,凝固在那片破碎的血肉里,透过空洞的眼眶,仿佛仍在无声地尖啸。她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斜着,喉管被撕裂。
而下半身……已经不见了。
腰腹以下的位置,只剩下一大滩粘稠发黑、混着泥土和内脏碎块的污物,浓烈的**恶臭和肠道内容物的酸臭气正是由此散发。断裂的腰椎处,断口参差不齐,巨大的咬合痕迹清晰可见——那是牙齿硬生生撕裂血肉、咬断骨骼留下的。
她像一只被残暴野兽撕扯啃噬、只吞下半截后丢弃的猎物。
而在女尸蜷缩的双臂形成的、极其狭小的空间里,藏着一个……活物。
一个瘦骨嶙峋、满身污垢的少年。
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形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得多,像一只常年吃不饱的野狗崽子。身上的粗布衣服被撕烂了好几处,露出的皮肤满是擦伤和凝固的血迹,肮脏不堪。一张小脸被污泥和血渍糊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睁着,透过凌乱、结着血块的头发缝隙,死死地“盯”着我的方向!
那不是看人的眼神。那是一潭浸泡在绝望、仇恨和无尽恐惧中发酵了太久,早已变得死寂、冰冷,却又在死寂中点燃了最后一点疯狂火星的——兽瞳!
那瞳孔深处没有泪,只有红得滴血、几乎要烧穿一切的怨毒火焰!那火焰燃烧的燃料,是他怀中那具只剩下上半身的、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母亲的残骸!那火焰中,还有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本能的恐惧——并非针对我,而是针对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那些行尸,以及幕后的黑手!
他就那样抱着母亲的半截残躯,蜷缩在这小小的庇护所里,像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等待着最后决死一搏的幼狼。面对突然出现的我和身后那团散发着恐怖压迫感的“老黑”,他没有尖叫,没有求饶,甚至连颤抖都压抑得极其微弱。只有那双被血与恨烧穿了的眼睛,和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极其顽强的心跳脉搏,证明着他的存在。
吴老狗……不,整个黑水村的炼尸场……竟然还残留着一个活口?一个亲眼目睹了至亲被行尸啃噬至死的……“目击者”?
“嗬……嗬……” 少年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不是哭嚎,更像野兽被逼到绝境时的威胁低吼。他抱着母亲残骸的手臂收得更紧,身体又往后缩了缩,但那怨毒冰冷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我身上。
有趣。
我的目光从他的眼睛,落到他紧紧抱着母亲断尸、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的手指上。然后,视线转移,聚焦在他沾满污秽血泥的脖颈侧后方——准确地说,是那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执着的生气流转之处。
那里的皮肤也沾满了污垢,但在那污垢之下,靠近大椎穴附近一小块皮肤,似乎微微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奇异色泽?仿佛一块品质不高、却又天然蕴含了一缕特殊杂质的璞玉。更重要的是,当我凝视那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异常的感知波动,如同纤细的发丝,正从那少年身上散发出来,无声无息地、极其敏锐地捕捉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每一缕……尸气与阴煞!
这波动太过微弱,太隐晦,但对常年浸淫此道的我而言,却如同黑夜里的星辰般清晰!这感觉……像什么呢?像一只对腐烂气息天生有着超常感知的……墓中幽魂?或者说,一种天生能与“死物”建立微妙感应的……特殊体魄?
天生对尸气、煞气异常敏感的体质?
心头掠过这个念头。这样的体质,万中无一。于普通人而言是灾难,一生饱受阴邪纠缠,体弱多病,容易撞祟。但在某些特殊行当——比如我这“尸匠”手下,却是绝佳的……
我的思绪被少年打破。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长时间停留在他的脖颈后方,那里的皮肤竟微微泛起一阵鸡皮疙瘩!随即,他那双充满怨毒仇恨的兽瞳中,猛地爆发出更加疯狂的决绝!如同濒死的野兽终于攒足了最后一丝勇气。
他猛地推开怀中母亲的半截残躯!
那动作决绝得如同斩断最后的牵绊!
“噗通”一声闷响,那半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推开,摔在粘稠的黑泥血污中。
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如同一只瘦弱却拼命的狸猫,手脚并用地从那狭小的三角空间里扑了出来!他根本不顾脚下泥泞的污血和内脏残渣,双目血红,带着一股同归于尽般的疯狂,径直扑向——我身后的“老黑”?!
他扑击的姿态笨拙而毫无章法,瘦小的身躯爆发的力量也极其有限。目标……不是我这个“活人”,而是那团散发着恐怖气息、用油布包裹的黑暗?!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团黑布包裹的身影,似乎将其当成了最大的“复仇”对象?还是说……他身上那股对尸气的天然敏锐感应,让他本能地将更浓郁、更纯粹的煞气源头,当成了更直接的……“猎物”?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送死般的举动!
他那沾满污垢、血迹和母亲碎肉残渣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老黑”身上那厚重的、浸满桐油和朱砂的油布!像是要撕开它,咬碎它!
找死!
无需我动念。
一直如同死物般沉默矗立、对外界毫无反应的“老黑”,在那少年带着满身浓郁血腥和恨意扑向他脚下丈许之地时,那双隐藏在厚重油布下、从不显露的脚,似乎极其微不可查地……挪移了半寸!
轰——!
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骨髓的磅礴煞气,如同沉睡的地狱火脉骤然喷发!以“老黑”为中心,方圆数尺之内,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同水银,温度骤降到冰点以下!地面上那粘稠的黑泥污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霜!
扑在半空中的少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万年玄冰构成的叹息之墙!
“噗!”
一口猩红的逆血,毫无预兆地从少年口中狂喷而出!他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败木偶,被那股无形的、恐怖的煞气迎面撞上,重重地倒飞回去,狠狠砸在那片断墙焦黑冰冷的土块上!然后颓然滑落在地,蜷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声都带出一小口血沫,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周身的血液都要被那股极致的阴寒冻结!他眼中的疯狂和决绝被这一下彻底撞得粉碎,只剩下极致的生理性痛楚和对无法理解的、绝对力量的恐惧!
然而,在那恐惧和痛苦交织的眼神深处,那一点对煞气敏锐的感知本能,似乎被这沛然巨力强行“激活”了?他缩在冰冷的泥地中,一边咳血颤抖,一边用一种更加清晰、更加难以置信、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野兽般的恐惧,死死地盯着油布包裹的“老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那油布之下潜藏的……足以碾碎他千万次的恐怖存在。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冷眼旁观着这送死般的闹剧和随之而来的惨烈惩罚。看着少年咳血倒地,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丝冰冷的评估。
“对煞气的承受力和恢复力……还不错。” 我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刚才那一下,“老黑”释放的不过是一缕本能防御的气息涟漪,甚至连气息都算不上。若真动念,这少年此刻已是满地冻结的冰渣碎肉了。但他仅仅只是震伤吐血,身体在煞气冲击下虽有损伤,那股生机却并未被摧毁,反而在痛楚过后,似乎变得更加坚韧?那股天生的敏锐感应力,在剧痛和恐惧的双重刺激下,似乎也比刚才更加清晰地散发出来,像一只在冰原上努力寻找方向的本能猎犬。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死物的“老黑”,那厚重的油布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朝着蜷缩在地上咳血的少年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就像一头沉睡的古兽,被一颗沾染了特殊气味、在它脚边弹跳滚落的石子,引动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关注?
极其轻微。
稍纵即逝。
但我感觉到了。
“想报仇?”
我对着墙角蜷缩咳血、眼神被恐惧和残余恨意填满的少年,开口问道。声音不高,平直冰冷,在这弥漫尸臭和血腥的死寂废墟中,却异常清晰。没有丝毫诱导,更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选项:
“跟着我,带路。找出此地煞气最浓郁的核心。我可以让你看到幕后黑手,在你眼前死。” 我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或许,你还能亲手递刀子。”
蜷缩在地的少年猛地抬起头,那张被血污和泥土糊满的小脸上,那双刚刚被恐惧支配的眼睛里,那两点猩红的、源自母亲残骸的血仇之火,如同淋了油的干柴,骤然烧得更加炽烈!那是一种超越了痛苦、超越了恐惧的、近乎燃烧生命的疯狂执念!
他没有说话。没有点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但他停止了咳嗽。
沾满血污和黑泥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身下冰冷的泥土地里,指甲缝里全是污黑的泥土。那双燃烧着火焰、饱蘸着仇恨与疯狂的兽瞳,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然后,他用尽全力,挣扎着,摇晃着,如同风中折断的芦苇,却异常坚定地,从那冰冷的泥地上——站了起来!
浑身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既有重伤后的虚弱,也有煞气侵体的冰冷余威),嘴角不断溢出鲜血,但他的腰板,却挺得笔直!那双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牢牢钉在我身上,传递出无声却重逾千钧的信号:
带路!找到那畜生!我要看着他死!
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在我冷硬的嘴角边缘隐现,随即消逝。
好。一条……被仇恨淬炼过、还有点用处的小狼崽子。
我微微侧头,冰冷的目光如同扫视一件刚入手的工具,落在他身上那几处还在渗血的、被煞气震伤的裂口上。这点伤,还死不了。
“名字?” 我问。
“……阿九。” 他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濒死乌鸦发出的最后气音。是回应,也是烙印,烙刻着这个仇恨缠身的身份。
阿九。好。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抱着母亲残骸扑向绝望,又被命运(或者说,被我)强行从死地边缘拽回来、只剩下复仇一念的猎犬遗孤。
断墙的阴影角落,一只浑浊如死鱼眼睛的窥视,在少年扑出的瞬间似乎波动了一下,此刻却又悄然隐入更深的黑暗,像从未存在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