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未晚忽觉脑中剧痛，有滔天的浪潮向自己奔涌而来。
师父喊着她的名字，天道也在说些什么，可她听得不太清楚。
所有的声音离她远去，变成遥远遥远的一颗小点，然后幻成一缕一缕的轻烟。
再然后有东西开始响起，像一粒小石子落入了空谷里的水潭，回响起空寂的声音。
“师姐。”
迟未晚猛然回头，四下皆空。
“师姐。”
“师姐。”
“师姐！”
声音四面八方而来，纷纷落下。
可无论迟未晚怎样寻觅，她目之所见唯有漆黑与虚无。
青色的衣袖在黑暗的深渊中一闪而过。
迟未晚睁着眼睛朝暗中的无尽奔去，边跑边喊道：
“你别走！”
“是你吧！我梦中之人就是你，对不对？”
无论她怎样奔跑，那人始终同她维持着一段距离。
那人不曾回应，也不曾回头，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迟未晚的声音染上哽咽。
她停下脚步，那人像是有灵犀般也跟着停了下来。
她明白自己是永远追不上他了。
“陆江之……”
四周的回响突然停了。
她呆立在原地，听着寂静将她的疼痛放大——那一抽一抽作痛的心。
她明明只是看了那个名字一眼。
可为什么，这颗心会这么痛啊。
就好像有人从她心头处剜了一块肉，她却是今天才感受到。
有什么湿凉的东西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哭了。
她愣了神。
——一位姑娘落水失了忆，几年之后在路上遇到一名男子时，却突然一发不可收拾地哭了起来，原来那人是她从前喜欢的人……
——感情之事确有玄妙，哪怕记忆缺失，可情感却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一般……
难怕失去记忆也会为一人落泪……
迟未晚张了张口，答案呼之欲出。
“我……喜欢你？”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人，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她不仅不知道自己喜欢过一人，还把他给忘了。
这可能吗？
这……可能啊。
她露出一副悲凄的表情。
内心深处的那一片空白今日终于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天道从不直言他的名字，因为自己就是它口中的那个“道侣”。
而自己竟然傻傻地以为自己只是单纯与那位先行者有缘。
同时另一处困惑也有了答案，如果自己遗忘之事都与他有关，那么自己的转变之因是不是也是他呢？
她绝望地看着那个背影，“这样不明不白的答案，我不接受啊……”
那人的身影忽然一晃。
迟未晚下意识地出声喊道：“不要！”
散了。
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瘫倒在地上，“所以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下吗……”
面上的湿意更重了，她记得自己是不常哭的。
忽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面庞，她赶忙抬首，看见那人一袭青衣，面容依旧不清。
他们仅仅依偎了片刻，迟未晚却觉得无比熟悉。
就是这股温暖将她多年来的寒冰渐渐融化的。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至少让我记住你……”她轻声拉住那人的袖袍，怕下一秒眼前人就散去。
他没有回应，只是虚虚地搂着她。
衣袖间传来淡淡的清香。
模糊的记忆幽幽地传来。
-
桃林。
桃花簌簌飘落，将二人的衣袖映得绯红。
一人有些心虚道：“我，我没想到师姐会来，我以为师姐明天要比试，今天会好好休息的。”
她微微抬眸，目光如同此夜的春色，清冷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不是你希望我来的吗？”
那人闻言垂下了头，“……”
她见他不说话，又道：“怎么我来了，你又不说话了？”
那人似乎在吞咽心中的紧张，抿了抿唇，“师姐都要比试了，我却还打扰师姐休息……”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变成了私语。
她轻声道：“只是出来看看花，不碍事的。”
她微微仰首，似乎正陶醉于这漫山的春色当中。
那人偏头打量她，“师姐之前不是不怎么喜欢赏花的吗？”今天看着却是饶有兴致。
“以前不喜欢，大概是觉得花花草草没多少意思。”她神色淡然，嘴角却是轻轻提了提，“今天却觉得这月下花景倒也不错。”
她笑了笑，“也许是和人有关吧。”
那人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被风拂过露出几分羞涩。
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下一刻，一个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身子一僵。
她能感受到身边人的喉结微微滚动，嘴忍不住张开，却欲言又止。
她便干脆将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手上。
温凉的手裹住了一团炽热的火。
那人渐渐平复了下来，也向她的那一边靠了靠。
她轻轻出声，“我头一次觉得，原来看花，也不是很无趣。”
一风起，花有落，唯有人静。
他渐渐将手覆在她手上，“师姐，我送一束桃枝给你好不好？”
“嗯？”
他小小声说：“我看其他道侣互相之间都有送……”
她欣然答应：“好啊。”
见她这么快答应，他反而有些恍然，“我到现在都觉得是个梦。”
“为什么？难道那天不是你向我告白的吗？”
“当然是我！”
“那——是你不相信栖梧吗？”
“这，栖梧神树是不会错的。”
她坐正了，脸凑上前，“那看来就是不信我了。”
他躲闪地移开目光，“那也没有……”
“我喜欢师姐，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低声道，“可是我值得师姐喜欢吗？我剑法才刚刚入门，医药之学也远不如叶凛师姐精通，哪怕是作为入室弟子也是极为普通的存在。师姐同我在一起，就像一轮月亮被映在了一潭小水洼里。”
“就算是小水洼，只要它倒映的是月亮，于月亮而言就是极为明净的存在了。”她开口道，声音在如水的月色中被染上了皎皎之色。
“不是所有人眼中的迟未晚都是我。我是师父眼中的得意门生，是师弟师妹们的大师姐，是闻名世间的剑痴。”
“可只有你——”她认真地注视对方，“只有你的眼里倒映的是原原本本的我。”
她又问：“三年前所有人都离开时你为何留下，你不相信我的实力吗？”
还没等他答复，她又接着问：“我说过我一个人练剑不需要陪，你又为何常常躲在一处陪着我。”
他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童，悄悄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
她继续问：“你是不是还买通了伙房的厨子经常来给我送饭，我都辟谷了。”
他不好意思地戳戳手，“饭都不吃，真的不会变成妖怪吗？”
“什么？”
“没没……没什么。”
他心虚地将头埋入膝中，“我知道师姐你不在乎这些，他们也告诉我你不用这些，可是，可是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会很孤独。”
“怎么可能会有人忍受得了终年如一日的孤独呢，就算你不喜热闹，那也是天天一个人待着害的。哪怕你不需要，我也想……我也想让你知道有人是关心你的嘛……”他闷闷道。
“对呀，这就是答案。”那双明亮的眼眸露出了笑意，“多亏了你，我知道我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个实实在在的人。”
她将那个埋得低低脑袋抬起，解释道：“而且我也从来不觉得你是一潭小水洼，你只是年纪轻，没有经验，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宽阔的江河，涌入浩瀚的大海。”
“我从前不大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何种滋味，因为我觉得我喜欢练剑，亦喜欢‘落月’，而今我明白了，我对你的喜欢大抵还多了一些温度。”
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我是不会单独和‘落月’一起赏花的。”
对方闻言狠狠地抽了一口气，久久才缓了过来，耳朵快要熟透了。
他一边静心一边吞吞吐吐道：“我，我知道了，我不会让师姐失望的……明天比试我争取进入最后一轮……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剑……我我……”
她轻笑一声，“知道了。”
桃花落在二人纠缠的青丝间像是黑色的溪流中飘荡着旖旎的花瓣。
“我可能成长得有点慢，师姐愿意等等我吗？”
“嗯，我会等你的。”
“我会跟上师姐的步子，和师姐一起保护蜉蝣。”
“嗯，我会等你的。”
“我这次努力取得好成绩，让师父同意我搬到山顶上陪师姐，这样师姐一个人住着就不会寂寞了。”
“嗯，我会等你的。”
“之后……我想和师姐正式成亲，想给师姐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好，我会等你的。”
桃影里细碎的月光斑驳，穿林的风把遍地的落红吹得飘荡，仿佛轻轻地响着从彼方而来的銮铃。
-
迟未晚回忆着这一切，既是亲历者，又是旁观者。
我会等你的……
可是你在哪呢？
又一阵头疼袭来，迟未晚脑中的画面开始闪烁。
她在哪？
这是，仙门会试期间她住的屋子？
桃枝，桃枝也在！
眼前这人是……为什么，她总是看不清他的脸呢。
“师姐，明天我有点事，可能看不到问道台上你的飒爽英姿了，不过无论如何你都一定会赢的。”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语气有些低沉。
她听见从自己口中传出的平淡话语，“我知道了。”
“师姐，会试结束以后，你不要总是待在山上练剑，偶而下山找找叶凛师姐聊聊天，这样日子也不会太孤单。”
“我知道了。”
“师姐，门中新来了一批弟子，你还没同他们见过面，他们和我一样都很仰慕你。”
“我知道了。”
“师姐，其实上次的肉饼是我从叶凛师姐那偷来的，我告诉她肉饼被大黄吃了，你能不能替我向她道歉呀，她知道肯定要狠狠骂我了。”
“我知道了。”
“师姐，师父的生辰要到了，我上次说要亲自下厨做茯苓糕来着的，这次能不能你先替我去山下老梁家那里买一下呀，一定要老梁家的，师父最喜欢他们家的茯苓糕了。”
“我知道了。”
“我……”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师姐，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
迟未晚眼中泛起酸涩，可回忆中的迟未晚依旧只是平平淡淡地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在心里拼命地呼喊，却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与自己拉开距离朝屋外走去。
快要迈出门的刹那，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喊，他转过身，目光眷恋。
“师姐，我爱你，无论是在剧情之中还是剧情之外。”
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崩塌，身子在微微颤动，分不清是此刻的自己还是回忆中的自己。
她听到自己低低的声音，“我会等你的。”
对方一愣，回过神来后浅浅一笑，笑得可怜而凄凉。
这一次轮到他说那一句话了：
“我知道了。”
师姐，再见。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连同着门框一起化作星星点点。
在这之后，迟未晚又回到了原先的虚无。
她木讷地呆立在黑暗中。
“陆江之……”
-
空旷之中有飘渺的声音在远处虚虚地响着。
“她这是怎么了？”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
一个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应该是受到了那些代码的影响，她可能想起了之前的记忆。”
“会有事吗？”
“事发突然，在无准备的情况下直接吸收大量自己与他人的记忆可能会造成自身认识的混乱。”
“那，那怎么办？”
“我会试着接入她的程序帮她脱离，你也试着施法唤醒她。”
-
有个声音发出的呢喃在虚无之中久久的回荡。
——明明是被消除与遗忘的存在，却依然会有人受到你的影响，这个世界到现在也有人在挽留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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