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将远处的东西都遮得严严实实,不见日月,连脚边的路都看不太清。
残肢断骸与凝固的黑血糊成一片,踩上去发出黏腻的声响,像是踩碎了腐烂的败叶。整个世界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季文臻猛地从混沌中惊醒,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指尖传来的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跳。低头看去,一根莹润的灯芯正静静躺在掌心,流转着细碎的金光。
她怎么把灯芯掏出来了?
脑海里乱成一团麻。屠了两个村子,打上百花宗,送了解药,还杀了那些尸魁,刚找到天地鼎剩下的碎块,面前就蹦出了一个明艳的女子。
她眉眼生得极亮,偏生在这灰暗天光里,显得有些不真切。像死人的气色。
女子淡淡扫了眼她掌心的灯芯,缓缓摇了摇头。
季文臻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几乎要松出一口气来。
她不要?
那可太好了。她也不是很乐意给。
方才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竟会做出递灯芯的举动,此刻回过神来,她捧着灯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这是她自己生出的灯芯,是她能活下去的依仗,谁都不能抢走。
“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女子的声音还未散尽,眼底的光亮却骤然暗了下去,整个人像被浓雾裹住般模糊起来。再清晰时,眼前已换了个身影。
一个穿着斗篷的老者出现在她面前,宽大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恭喜你通过了考验。我愿将我的灯芯赠予你!”
季文臻心头一阵狂喜,几乎是脱口而出,“您就是安谷住持!方才远远瞧见就觉得您气度不凡,果然不是寻常人……”
终于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了!
她客套了半天,又猛地想起什么,急切地往前凑了半步,“住持,您既在此处,定是知晓不少内情!我的朋友在哪里,您能告诉我吗!”
老者没有回答她。
季文臻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寒意。她隐隐觉得,帽檐之下,那双古老的眼珠正在打量着自己,甚至……在笑。
笑容不是祝贺的意思,像是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看到了某个荒诞的节点,忍不住露出带着嘲弄的笑容。
季文臻的心一沉。
同时,林止绘也告别了“安谷主持”。突然,她周遭的雾气翻涌起来,原本就昏暗的天光顿时暗如子夜。
脚下冶火门的青石板变成了熟悉的棺椁,林止绘抬头便望见观内残破的匾额。
竟然回到了瑞林观!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那些原本倒在地上尸魁尸体,竟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
场地中央,凭空立着七个尸魁。
那绝不是寻常尸魁。它们身形与常人无异,甚至更显精悍。灰败的皮肤紧贴着肌肉纹理,关节转动时没有半分滞涩。其中一个猛地歪了歪头,一双浑浊的眼珠灵活地转动,精准地锁在林止绘身上。
七具尸魁身上的压迫感,比她之前斩杀的所有尸魁加起来都要强。林止绘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深吸一口气。
这场硬仗,怕是躲不过去了。
——
当灯芯在丹田之中,除非宿主自愿赠予,否则旁人便是生剖活剥、法术逼迫,也绝不可能将其取出。
强行夺取,只会落得个丹陨灯消的下场。
安谷住持布下灯影,便是要通过真实的灯影搅乱人心,模糊本体的意志,让被困者在浑浑噩噩中,心甘情愿地将灯芯奉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快收回去!”
白行书拒绝了白清纨,强行把灯芯给她塞回去,不许掏灯芯。可是白清纨十分的固执,不停地将灯芯往前送。
“至少拿一根!不然你会出不去的!”
白行书忽然目光一凌,猛地反手朝身侧虚空一掏。她的手仿佛穿透了无形的屏障,精准地扼住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脖颈上。
风卷云涌,她们脚下的景象也跟着天旋地转。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正是她们之前与尸魁搏斗过的瑞林观。
院里的尸魁如同疯了一般满场乱蹿,嘶吼着敲敲打打,却没有要攻击她们的意思。
七个精英尸魁已经出现,个个眼神凶狠,蓄势待发。
空中回荡着一个沙哑的声音,是安谷住持。
“孩儿!瑞林危矣,一线生机,全系于你!!”
千机剑飞回白清纨手中,她眼神一凛,举剑便要朝最前面那只尸魁刺去。
“不要伤害她们!”白行书大喊。
七个精英尸魁,加上白清纨与白行书,再算上死去的雪儿,不多不少,正好十人。
上一世,是十四人。
只有拿到灯芯才能结束这场灯影。
安谷只有两根灯芯。
白清纨的剑势猛地一顿,余光扫过场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举着剑的手微微发颤,再看那些眼神凶狠的尸魁时,竟从它们灰败的面容下,隐约看出了几分似曾相识的轮廓。
一场混战骤然爆发。
她们被尸潮逼入棺椁,经历灯影中那些血腥、挣扎、无休止的痛苦,此刻被安谷一激,下手没有半分犹豫,剑光刀影里全是杀招,恨不能一剑将自己面前的“尸魁”劈成两半。
白清纨本可应对得游刃有余,可她记挂着同门,不敢伤及她们,剑招屡屡在最后关头偏开要害,只敢用剑脊砸、剑鞘磕。一来二去,她的动作渐渐滞涩,竟慢慢落了下风。
其他人像是嗅到了破绽,她们发现这个“尸魁”不下杀手,纷纷修改战术朝她涌来。能杀一个算一个。
白清纨又急又气。
这群糊涂蛋!连敌我都分不清!等出去了,必须让她们罚抄清心咒一万遍!!!
可偏偏,“尸魁”的身形被扭曲得模糊不清,攻击的招式诡异难辨,根本没法从熟悉的路数里认出谁是谁。
眼下只剩下一条路,就是不停地杀戮,直到斩尽最后一个尸魁,为自己挣出一线生机。
白行书望着场中疯狂厮杀的身影,昔日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
没有人愿意在清醒后,看见满地同门的尸身。
“你撑住,我去破阵!”白行书突然回头,对着白清纨大喊一声。
“好!”
白清纨的剑势陡然凌厉了几分,硬生生逼退围上来的几个身影,给白行书留出空隙。
离开了她的身边,白行书的身形便开始扭曲。转眼间,她在白清纨眼中竟也化作了尸魁的模样,甚至比周围的尸魁更加强壮,更加矫健。
白清纨攥紧了千机剑,剑尖却微微发颤。她明明是信任白行书的,坚信她定能破阵解决这一切,可纷乱的念头偏在此刻疯长。
倘若这里只剩自己一人是真的,其他人都是尸魁幻化出来的假象,就是为了让她耗死在这里怎么办?
她是神使,知晓的远比旁人多,万一她要救的不止自己一个,分了心神顾不上这边怎么办?
她对灯影的种种如此熟悉,会不会……会不会根本就是恶人假扮的,从一开始就在利用自己?
一瞬间,无数种可能在脑海里炸开,每一种都指向同一个坏结局。那就是她会死。
尸魁的嘶吼近在咫尺。白清纨猛地甩了甩头,将那些纷乱的疑虑压了下去。剑峰重新抬起,不管心里转过多少念头,她还是愿意信她。
信她定会回来。
信她要救的不止自己,而是在场的每一个人。
白清纨死死地挡住着四面八方扑来的攻击,早已耗尽了大半力气。可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必须时刻盯着场中其他人,怕有人在浑浑噩噩中失了分寸,对昔日同门痛下杀手。
她的胳膊上不知被谁的剑锋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血顺着小臂往下淌。腿上也挨了好几下,每动一步都牵扯着剧痛,想必是一位喜欢攻击下盘的师妹。
白清纨咬着牙,愣是没后退半步。
不知打了多久,忽然天光大亮,场中厮杀的动作齐齐一顿。
她们彼此的惨状在同门的眼中显露出来。
白清纨一人抗了四个人的武器,季文臻也是半跪在地,手捂着流血的肩头,另一手死死握着豁口的斧刃。
周围的尸魁不见踪影,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惨兮兮的八个人。
她们个个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连举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狼狈地望向对方,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怔忪和难以言喻的尴、尬。
“我这条肋骨肯定是你打断的。”
“瞎说,我背上这条口子还是你划的呢!”
“闭嘴吧,到底是谁给了我肚子来了一下……咳咳咳……谁有药,我快死了。”
季文臻顾不上歇息,她敏锐地捕捉到西南角传来一阵极轻的响动。她提步就要往那边去,忽然被人猛地拦下。
季文臻回头,眉峰挑得老高,“呦,姐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发现,我们当中少了一人吗?”
“少了雪儿。”白清纨目光沉了沉。
“……”季文臻懒得跟她废话,一拳挥过去。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打脚踢间没什么章法,却都带着一股执拗的狠劲。
这次她们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一个尸魁混在其中。
旁边几人看得着急,可浑身伤痛顾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喊两句,“哎呦哎呦别打了!”权当是拉架了。
打着打着,不知是脚下乱了分寸,还是一方有意引导,她们竟是一步一晃、磕磕绊绊地,慢慢朝着西南角挪了过去。
西南角的院门口,也在打架。那棵盘虬的藤树下,“梁习习”猛地欺身上前,一把逮住安谷主持。
“刺啦——”一声裂帛脆响划破空气,“梁习习”反手揪住对方的斗篷用力一扯。
兜帽滑落的瞬间,一头似雪的白发倾泻而下,刺得人眼生疼。
“玉灼宗主,请收手吧。”
白发女子顿了顿,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刻着细纹、却难掩昔日风华的脸,正是早已死去的百花宗宗主之一,玉灼。
——
白行书在整理刘安怡的医书时,发现一个对她有重要启蒙的人。
刘安怡年幼时曾误入百花宗的毒林,意外撞见了正在修炼鬼形的玉灼。
玉灼曾是百花宗的一位天赋极强的长老。她的医术造诣极高,年纪轻轻就成了百花宗的宗主。
她在一次探查中发现,无头洞的毒雾源于洞底一种会发光的水。她将其命名为,金水。
此物剧毒,玉灼为研究此物,以身犯险,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因其执念太深,死后魂魄不散,化作一只怨鬼,从此被困在无头洞底,再难见天日。
无头洞冷冷清清,玉灼渡过了漫长的三百年,忽然一个小丫头闯进她的迷雾里,没礼貌地喊她洼婆婆。
她有这么老吗?
小丫头胆子大,经常独自一个人到迷雾中采药。
她走着走着便迷了路,玉灼只好给她掉下一个果子,踢倒一只灯笼,在她耳边吹口哨。
小丫头很聪明,两三次就开始自己留记号。玉灼为了逗她,故意把她的记号摆错。小丫头总是能很快发现,气鼓鼓地骂她没礼貌。
小东西,到底是谁先没礼貌。
她走着走着就不小心走到无头洞里,第一次被雪白的头发吓了一大跳。
第二次,她揣了一罐村里老人常用的黑发染膏。
第三次揣了一盒绿的。
……不了,谢谢。
一来二去,她们竟真成了朋友。她在雾里做了好多好多的记号,有时给她带些刚摘的野果,有时絮絮叨叨讲生活的琐事。
安怡?好。
师长罚你了?好。
考核第一名?好。
救了一个村子?好。
你要嫁人了……好。
药方?我…我有……可是我从来没用活人试过。
她们说你死了。
玉灼三百年第一次踏出无头洞。
……
山上在打架,山下也在打架。他们是商量好的吗?
玉灼找到了安怡。原来,安怡错误理解了她的方式,成了药方。
安怡天生便有一根玲珑芯。她不惧毒雾,就是因为此物。
药方需要一枚玲珑芯做药引,玉灼试了那么多,只有这个方法有用。
宿主殒命之时,玲珑芯才能离体。
安怡死了,她救不了那么多人。
她附身在安怡身上。
……
她的曾曾曾徒孙改良了药方,使用天地鼎便可驱散毒雾。
破碎的天地鼎范围有限,只驱散了山上的。
……
一位仙人出现了。他和那个天下第一宗门的灵月剑宗有旧交,特地求来覆地符。
此符威力惊人,能够翻山覆土,那位仙人在瑞林山谷中大型土木,让终年不见天日的无头洞照进了太阳。
毒雾消散了,而金水尚在。那名仙人试图炼化金水,中毒病逝,至今没有留下姓名。
玉灼炼化了仙人的身体,取道号为“安谷”。金水的奇效让她不死不灭,还能借死人的身躯重塑筋骨。
她开设瑞林观,以全新的身份救济世人。
玉灼相信,只要玲珑芯足够多,就一定能炼化金水。
到那时,或许就能逆转乾坤,让安怡飞升成仙。
……
又失败了。
那丫头疯了似的一头撞过来,嘴里神神叨叨念了半天听不懂的话,强行吞食她的魔气,调动一股蛮横的神力把她的阵法暴力破除了。
灵力、神力、魔气、凡人的血气……她这四百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从未见过成分如此复杂的一个。
玉灼改变了主意。
或许并不是她改变主意,而是她在灯影中又见到了安怡。
那张脸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带着熟悉的执拗。
只要安怡点头,立刻就能拿下九根灯芯。
她不肯。
瑞林观那十六口棺材列成的阵中,出现了一口冰棺。棺盖半开着,里面静静躺着一具白骨,骨殖早已风化,根本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玉灼站在冰棺旁,指尖悬在白骨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灯影憧憧入梦来,她的痴梦,不过就是再见她一眼。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轻轻叹息。
白骨沉默无言,满头白发像抽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枯树,渐渐失去光泽。
介入他人灯影,必将遭到反噬。玉灼以残鬼之躯强撑了这么久,已是油尽灯枯。
随着气息一点点消散,两根灯芯从她体内缓缓浮起。
一根是金的,一根是红的。
二编还是断在了这里哈哈,努力想要缩短玉灼的字数,还是剩了好多。[化了]
白行书os:打不过就打不过,说什么改变了主意,菜就多练。
*瑞林山谷这个故事就到这结束了,只能说这是一个很难过的故事。案件详情不再补充,下章收收尾凑齐三根灯芯,准备点灯飞升。
*吐槽:呱作者就像拉磨的那个驴,不是说辛苦的意思,是没有边上那根小鞭子,动都不带动一下的。硬抗ddl手搓六千字,补一下变成七千。但手速还是慢慢,从下午四点写到了凌晨三点[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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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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