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十二月中旬,一切都萧瑟、沉重。
树叶凋零,只余光秃秃的枝桠突兀的伸展。地面铺一层将化未化的脏雪。供暖产生的废气始终笼罩在城市上空,灰扑扑,雾蒙蒙。
在这样肃杀的季节,陈释锦攒了假期,决定去布拉格。
到达布拉格机场已是暮色时分,映入眼帘的是天空——浓郁的蓝,静谧的蓝,将整座城市吞没。冷冷的风扑进怀里,让人不禁裹紧了外套。环顾四周,还未见师想的影子。这个丫头,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岔子,早上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说要来接机。
陈释锦倒也不急,立在冷风中,看着车来车往,大家或行色匆匆,或谈笑风生。异国他乡,陌生的街景,陌生的语言,陌生的脸庞,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
这个城市和她曾经想象得一样:浪漫。
这次来布拉格——也是第一次,算是为了实现自己青春时期一个朦胧但又压在心头好多年的愿望。
年少时的愿望清清浅浅,随着时光的流逝会了无痕迹,岁月蹉跎,再也想不起来曾经的自己憧憬什么,向往什么。
但这个愿望不一样,总是占据着陈释锦心里一块地方,挪不走,擦不掉。
站了十几分钟,冷风吹的她鼻尖泛红,发丝飞扬,不禁吸了吸鼻子。
“阿锦!这里!”
远处一个红色高挑身影飞奔而来,一把搂住陈释锦,笑的张扬:“阿锦,刚刚路上有点事耽误了,你不会怪我的对吧!”
“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了。”陈释锦淡淡一笑打趣道:“带路吧大小姐,看你给我安排的行程如何吧,能不能将功补过。”
师想不好意思的耸了耸肩,拉着陈释锦走向路边的车。
一路疾驰,陈释锦来不及对着城市的夜景伤春悲秋,就到了目的地。
“来吧,带你去体验一下捷克的啤酒。”师想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大步向前。
陈释锦跟着师想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进了一家很大的酒馆:哥特式风格建筑,里面是暖黄的灯光,深棕色的桌椅门窗,还有穿着捷克传统服饰演奏的大叔,整个酒馆里充斥着悠扬的手风琴声和人们的交谈声、笑声,暖烘烘的。
进到里面,陈释锦顿时觉得身上的冷气都被冲刷干净,只余温暖的气息,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嘴角上扬。
“等等啊,我找找他们在哪里。”师想此刻在旁边扭头四处张望找她的朋友。
“啊!在那!”酒馆很大,师想张望了半天,终于找到,挽起陈释锦的胳膊就朝角落靠窗的位置过去,“走!”
人群纷纷扰扰,陈释锦顺着师想指的位置望过去,一个身影猝不及防闯入视线:男人穿着黑色夹克,肩膀平直宽阔,坐姿有些慵懒不羁,漫不经心的望向窗外,疏离又淡然,和周围温暖的一切格格不入。
一瞬间,目光定格,空气凝滞,大脑空白。其余的所有都模糊,唯余那个身影清楚,在她眼中放大,再放大……
店中喧闹的热浪裹挟着记忆扑面。
陈释锦第一次见到这个身影是在九年前。
九年时光,匆匆掠过。
*
那一年,陈释锦才刚刚进入高一下学期。
四月的苍城,天气渐暖,日照变长,已经有了些春暖花开的意思,榆树枝缀着小绿芽,星星点点的,虽不显眼,但也带来一片生机。
积攒了一整个漫长冬天的雪,也慢慢消融不见,只余几行黑水流淌在某条街道,等待被太阳蒸发的命运降临。人们现在并不在意地上残留的雪化后的污水,每个人都乐呵呵的脱下沉重的棉服,准备迎接明媚透彻的天空。
苍城一中文一班内。
周围闹哄哄的,讲台上一个大气周正的女孩子清了清嗓子:“安静一下啊大家。”
……
教室内声音并没有减弱,谈天说地的依旧,围坐在一起讨论杂志的依旧,偶尔还冒出来清脆的笑声。
“安静一下啊,我宣布一下值周的岗位分配。”讲台上的女孩子又开口,声音还是如平常。
霎时,教室声音减弱下来,只余一点窃窃私语的声音。陈释锦也从书本中抬起头,看向班长蒋灵灵,等待她宣布结果。
蒋灵灵看着台下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昂起头,眼睛明亮,活像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忍着笑开口了:“李盈去高二三班。”
“张沅阳去高二四班。”
……
“陈释锦去国际部。”
……
一个个念下来,大家都没什么异议,期待着下周的值周工作。
四月份轮到了文一班值周——按照学校惯例,这一周值周班不用上课,只用管纪律就好,值周生活接近尾声时再贡献一场主题展演,便算圆满完成任务,相当于放了一周的小假。
只有陈释锦听到班长给她的岗位分配惊讶抬头,等班长全部宣布完,上前询问:“灵灵,怎么我们还要去国际部啊?”
在陈释锦的印象中,学校虽然有国际部,可是国际和普通高中部并不在同一栋教学楼,管理也是分开的。国际部的学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比如课堂纪律,比如他们除了周一升国旗,其余时间都不用穿校服……
蒋灵灵在忙乱中抬头,看着陈释锦不解的眼神,“噗”一声笑出声来,“阿锦!你怎么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上学期开始值周就要包括国际部啦。我还特意去请教了以前的值周班,她们建议国际部去一个漂亮的人,这样才压得住!”
“所以,我就选了你啊。”蒋灵灵拉起陈释锦的手,“你放心,值国际部很轻松的!不需要管那么严,而且单独的教学楼,视察的老师也不怎么过去,你平时可以干自己的事情。”
蒋灵灵看着眼前的女孩:蓝白校服,马尾,素净,可是就是有一种沉静的魔力让人移不开眼,看着她,彷佛被拉入了她的世界。杏仁眼淡然,嘴角微微撇着,不经意流露出倔强,皮肤已然很白了,偶然出现一抹粉红,完全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陈释锦看着蒋灵灵扑闪着大眼睛“胡说八道”,忍不住一笑:“灵灵,你傻呀,漂亮有什么用?而且这样不公平。”
蒋灵灵当然不傻,不会只凭漂亮,也知道这样对其他人太不公平。她和陈释锦坐前后桌的这些天,明白陈释锦其实是一个很独立、很有自己想法的女生,正色道:“哪有!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自己的主意的人。我看人眼光很不错的!”
陈释锦揉了揉对面女孩严肃的脸,也不再推脱,应下了这份安排。
终于捱到放学,太阳已经落下,只余一片淡淡的红。
陈释锦立在公交站台边等了许久的车,到住所楼下,天已经完全黑透,只能借着外头微弱的月光和街上路灯透进的光,一步步试探着台阶,向二楼走去。
楼道里的灯已经坏了好些天,但是并没有人去修,这栋老楼里住的都是为生存忙碌的人,大家几乎都是早晨睡眼惺忪出门,踏着月光疲惫回家,生活已经用光了力气,无暇顾及其他。
陈释锦走到二楼拐角处一户停下,拿出钥匙摸索着伸进钥匙孔,打开门,熟练的跨过脚底下一块到小腿高的木板——那是用来挡老鼠的,这栋自建楼房太破旧,住户很多,一层就有十几户,免不了杂物堆积,老鼠也在楼道里乱窜。
“妈——”
屋里没人回应。
陈释锦放下书包,洗手,打开冰箱,端详了一会拿出一把蒜苔和一小袋冷冻的肉,忙碌起来。
刚刚把菜放到饭桌上,门被打开。
门外进来的女人,脸上布满褐斑,一脸倦容。
“妈,你回来了,快坐下吃饭吧。”
女人点了点头:“今天又辛苦我们阿锦了。”
“这是什么话!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陈释锦上前拉着刘夏兰坐下。
一顿饭吃的沉默,只有筷子碰碗的叮当声。
“妈……”陈释锦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声音低低的,“我爸呢……好些天没看到他人了。”
刘夏兰听到这话,眼眶瞬间变红,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没有开口。
狭窄的房间愈发安静。
陈释锦没有继续追问,埋头吃饭。吃完收拾好碗筷,便进了里头的隔间。
夜色浓重,她心中沉沉的,但不想哭,或许已经麻木。
*
“怎么又到周一了!”蒋灵灵转过来向陈释锦抱怨着,“我还想睡觉。”
“是啊,但是要加油哦,这周会比较轻松的。”陈释锦接话。
对现在的她来说,呆在学校,反而是一种幸福。
今天是值周的第一天。
踏入那栋国际化的教学楼,陈释锦还是有点紧张的,她对“有钱的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混杂感觉——厌恶、自卑、渴望。她不敢深究这种感觉,于是胡乱的将这一切感觉糅杂在一起,并将它们的来源统一归为父亲。
在十五六岁的孩子心中,“国际部”这几个字就够唬人了,它们代表着高级、自由和有钱。
好在这个岗位确实很轻松,无非是催促学生打扫卫生这一类细碎的事情。里面的学生也是一群可爱的同龄人,她们总是忙忙碌碌的,有些人很热情,在楼道碰面会拉住陈释锦谈天说地。
闵黛是第一个和陈释锦搭话的,她自然的挽住陈释锦的胳膊:“她们说这周的值周生很像模特!果然啊!”
“啊?”突如其来的热情令陈释锦不知所措,脸腾一下红了。
旁边的女生见状笑的更明媚:“你怎么这么害羞。”
“没有的……”陈释锦只能想出这么一句回她,尴尬笑了几下。
“我在高一的班,叫闵黛!你有空来找我玩呀。”上课铃响,女生留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了。
本以为事情就此作罢,结果闵黛几乎每个大课间都会过来,东问问西问问,两人聊的口干舌燥。
外头榆树的枝丫冒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而柔嫩的黄绿色叶芽,就这样顺利热闹的过了两天。
周三清晨,陈释锦检查完卫生,没有其他事便在楼道闲逛。
彼时正是上午第二节课,整个校园一片寂静,阳光越过树梢轻轻铺洒。
走着走着,便来到国际部教学楼的尽头。
这里竟然有个门,在这之前,陈释锦从不知道学校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她总是穿梭于教室、食堂、宿舍,最多再去个操场。
好奇心驱使她走出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草坪,草坪上铺一条石板路通向篮球场,边缘立着一块很好看的牌子。
远看,上面洋洋洒洒贴了许多照片,再仔细看——有获奖板块、活动板块、时政要闻……很丰富,完全不像她平时见到的规整严肃的公告栏。
陈释锦站在那里一张张看了起来。阳光将这块板子镀上一层金光,扑闪扑闪的。
上面有一个板块贴了许多国家的照片,陈释锦一个个辨认着:
悉尼歌剧院,这是澳大利亚。
这个国家剧院,应该是阿根廷的。
自由女神像,美国。
魁北克的秋……
沉浸其中。
周围静悄悄一片,只有风吹过的响声。
“上面有你喜欢的地方吗?”
身后突然响起清朗的男声,吓的陈释锦一激灵,手中的夹板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啪嗒——”
连同那个男声打破寂静。
回头,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站在自己身后,灰色卫衣,身姿挺拔,发梢被阳光染成浅浅的暖棕色,笑眼弯弯,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像狐狸的眼睛,实在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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