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是发了狂的野兽，在荒凉的山野间横冲直撞，发出凄厉的呜咽。鹅毛般的雪片被它卷着，疯狂地旋转、扑打，把天空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大地也彻底被这厚重的白色毯子覆盖，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壑。
一座孤零零的山神庙，瑟缩在风雪之中。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任由风雪灌入。残破的窗棂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庙内的神像泥胎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扭曲的竹木骨架，空洞的眼眶漠然地望着这破败的殿堂，积了厚厚一层灰。
殿堂中央，残留着几滩深褐色、尚未完全凝结的痕迹，散发出淡淡的、令人不适的铁锈味。几片破碎的深色布料散落一旁，被呼啸而入的冷风吹得微微抖动。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神像前，宛如一尊沉默的玄铁雕塑。墨色的劲装几乎融进庙宇的阴影里，唯有衣襟和下摆处，沾着几处更为深暗的湿痕，在寒冷中微微发硬。他脸上覆盖着一张冰冷的玄铁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眼神，比外面的风雪更寒上三分，没有丝毫波澜地扫过地上的狼藉，仿佛看的只是几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他是厉锋。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阙阁”阁主，“铁面阎罗”的名号足以让小儿止啼。刚刚结束了一场清理门户的追猎，叛徒的血尚未冷透。
任务完成，此地不宜久留。厉锋收回目光，转身欲走。靴底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带着压抑的窸窣声，从神像后方最阴暗的角落传来。那声音很轻，混在风雪的咆哮里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厉锋周身沉凝的杀气。
他脚步顿住，没有立刻回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无声无息地投向声音的源头——那是一堆早已腐朽发黑的干草垛。
草垛深处，蜷缩着一小团模糊的影子。若不是那细微的动静，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厉锋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在破庙内投下长长的阴影，将那小小的角落完全笼罩。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什么。
一个孩子。
小得可怜，缩成一团，几乎看不出人形。身上裹着几层辨不出原色的破布，又脏又薄，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严寒。小脸冻得发青发紫，嘴唇干裂，沾着草屑和泥灰，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大，格外黑，也格外亮。此刻，这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小兽般的惊恐和茫然。
她的小手同样冻得发紫，紧紧攥着一点点干硬发黑、几乎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碎渣。她正努力地、极其珍惜地，用冻得不太灵活的小手指，一点点把最后那点碎渣往自己嘴里塞。动作笨拙又急切，仿佛那是世间仅存的珍宝。卷曲的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沾满了枯草屑和灰尘，像一只被风雪吹打得晕头转向、误入此地的流浪猫崽。
厉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团脏兮兮的小东西，冰冷的铁面看不出任何表情。破庙，风雪，一个快冻僵饿死的小乞丐。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象，与地上的血迹一样，引不起他心湖半分涟漪。麻烦。
他抬步，准备离开。寒风卷着雪沫从破门灌入，狠狠扑打在那小团子身上。她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小身子缩得更紧，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塞进嘴里的那点碎渣似乎卡住了，她猛地呛咳起来，小小的身体咳得蜷缩成一团，像风中的落叶，连带着身下的干草也发出簌簌的悲鸣。
咳声微弱，却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感，在空旷死寂的破庙里格外刺耳。
厉锋的脚步再次顿住。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冰冷的视线落在那个咳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上。片刻，他面无表情地转回身，朝着草垛走近了一步。
小团子似乎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感，惊恐地抬起小脸，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对上厉锋面具后毫无温度的目光，吓得连咳嗽都忘了，只剩下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粗重的喘息。
厉锋的目光扫过她冻得青紫的小手，还有那空无一物的掌心。他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伸手探入自己腰侧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摸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约莫半个巴掌大的风干肉脯。这原本是他赶路时应急的口粮，坚硬、咸腥，带着浓重的江湖气。
他撕开油纸，看也没看，手腕随意一扬。
那块深褐色的、边缘有些发硬的肉脯，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小团子面前那堆肮脏的干草上。
小团子被这突然的动静吓得猛地一缩，大眼睛里惊恐更甚。但随即，一股浓烈的、属于食物的独特咸香，霸道地钻进了她冰冷麻木的鼻腔。
那香气，对于饥肠辘辘、濒临绝境的她来说，无异于沙漠中的甘泉，黑暗里的曙光。
乌溜溜的大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黑曜石。所有的惊恐都被一种原始的、对生存的渴望瞬间压了下去。她甚至忘了眼前这个高大黑影带来的可怕压迫感，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仅存的一点力气，猛地往前一扑，两只冻得通红发僵的小手，笨拙又急切地抓住了那块落在草上的肉脯！
抓得太急，小手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到了肉上。但她毫不在意，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她把肉脯紧紧攥在小小的手心里，像是怕被谁抢走，然后努力地、几乎是整个小脸都埋上去，张开小嘴，用她那几颗小小的乳牙，费力地啃咬着那坚硬的食物。
“嗯……嗯……”她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撕咬，一边从喉咙里发出满足又急切的哼哼声。冻僵的小嘴不太灵活，啃得有点费劲，口水控制不住地顺着嘴角流下来，混着脸上的泥灰，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但她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能救命的肉脯上。啃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撕下一小条肉丝，囫囵吞了下去。
也许是胃里终于有了点东西垫底，也许是这意外的食物给了她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她一边继续努力啃咬着，一边抬起沾满肉屑和口水的小脸，乌黑的大眼睛望向厉锋，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声音细弱得像小猫叫：
“谢…谢伯伯。”
奶声奶气的，带着浓重的、不知是哪里的乡音，却奇异地穿透了破庙里呼啸的风雪声。
厉锋依旧沉默地站着，高大的身影纹丝不动，面具后的脸看不出情绪。破庙外，风雪似乎更猛烈了些，发出尖锐的呼号。庙内的血腥味、尘土味、干草腐朽的味道，混杂着那一点点肉脯的咸香，形成一种怪诞又冰冷的气息。
他转身，黑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开一道利落的弧线，准备再次离开这处麻烦之地。
就在他迈出一步的瞬间——
一只冰冷、粘腻、还带着点湿漉漉口水的小手，猛地攥住了他墨色劲装的衣角下摆。
那只小手太小了，几乎没什么力气，冻得冰凉，还沾着草屑和刚才啃肉脯留下的油渍口水。它只是本能地、无意识地揪住了那片离自己最近的、带着温度的“东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那衣角的下方，恰好有一小块深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印记。
厉锋的脚步再次钉在原地。
他微微低头，冰冷的铁面具转向那只抓着自己衣角的、脏兮兮的小手。那小手的主人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在努力地和手里的肉脯较劲，小脑袋一拱一拱。
破庙里只剩下风雪肆虐的咆哮，以及小团子那微弱的、啃咬食物的“嗯嗯”声。
片刻的死寂。
厉锋那线条冷硬的下颌，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试图去拂开那只小手。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拎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般，弯腰，伸手。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稳稳地、甚至有些生疏地，穿过小团子的腋下，将她那轻飘飘、冷冰冰、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小身体，轻而易举地“提溜”了起来。
小团子骤然悬空，吓得差点丢掉手里的肉脯，短促地“啊”了一声，小短腿在空中无措地蹬了两下。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那块没啃完的肉脯，另一只小手则更加用力地攥紧了厉锋的衣襟，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厉锋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臂弯里挂着的不是个活物，而是一件刚捡到的、沾满泥泞的包袱。他单手抱着这团脏兮兮的小东西，另一只手将黑色的披风往前一拢，将那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尽量裹住，只露出一个沾满草屑的、乱糟糟的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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