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门外那漫天肆虐的狂风暴雪之中。高大的黑色身影瞬间被翻卷的白茫茫吞没，只留下身后那座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山神庙，在风雪中愈发摇摇欲坠。
风雪如怒涛，在层峦叠嶂间奔腾咆哮。厉锋的身影却如一道劈开雪浪的墨色利箭，疾行于崎岖的山道之上。他速度极快，脚下的厚雪仿佛无法构成阻碍，只留下身后一串转眼便被风雪抹平的浅浅痕迹。
臂弯里的小东西起初还僵硬地蜷缩着，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不停地颤抖，那只攥着他衣襟的小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然而，厉锋的怀抱出人意料地稳固，隔绝了最猛烈的寒风，那属于成年男性的、源源不断散发的体温，透过冰冷的衣料，一点点渗透进她冻僵的四肢百骸。
也许是这来之不易的暖意，也许是终于意识到暂时脱离了危险，更或许是那块来之不易的肉脯填了肚子带来的踏实感，紧绷的小身体竟在颠簸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懈下来。颤抖渐渐平息，那只紧攥衣襟的小手也松开了些力道，最后，连同那块啃了一半的肉脯，一起软软地垂落下去。那颗沾满草屑和泥灰的小脑袋，无意识地歪向厉锋坚实的胸膛，卷曲的乱发蹭着冰冷的铁甲护心镜，竟发出了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在足以冻毙猛兽的风雪里，在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罗”怀中，像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小舟，沉沉睡去。
厉锋低头，冰冷的铁面具下，视线扫过臂弯里那张彻底放松下来的、脏污小脸上安然的睡颜。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在冻得发青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抱着她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那小小的脑袋能枕得更稳当些。
天阙阁的轮廓，终于在肆虐的风雪尽头隐隐浮现。依着陡峭山壁而建的巨大建筑群，气势森严，黑色的岩石墙体沉默地矗立在漫天白絮之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高耸的哨楼如同锐利的犄角，刺破风雪。这里是江湖禁地，是令无数人胆寒的“铁面阎罗”厉锋的根基所在。
沉重的玄铁大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门后肃立的两排劲装守卫。他们如同门外的黑色岩石，纹丝不动，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当看到风雪中归来的那道墨色身影时，所有人齐刷刷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绝对的敬畏。
“恭迎阁主！”
声音低沉有力，穿透风雪。
然而，这份肃穆的恭迎，在守卫们看清阁主臂弯里多出来的“东西”时，瞬间凝固了。
风帽掀开，厉锋那张覆盖着玄铁面具、只露出冷硬下颌的脸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他周身还带着凛冽的风雪寒气，衣襟上沾染的深色痕迹在灯火下愈发刺目。这些都不足以让这些见惯了血雨腥风的守卫动容。
让他们集体石化、眼神瞬间从锐利变成一片呆滞茫然的，是阁主那只结实有力的手臂弯里，稳稳抱着的——
一团东西。
勉强能看出是个人形，但小得过分。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黑色披风，只露出一个毛茸茸、乱糟糟、沾满了枯草屑和泥污的小脑袋，顶着一头卷曲得如同被狂风揉搓过的乱发，此刻正歪在阁主冰冷的护心镜上，睡得人事不省。一只沾着可疑油渍和黑泥的小手，软软地搭在阁主染血的衣襟边缘，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啃得坑坑洼洼、同样脏兮兮的风干肉脯。
守卫们僵在原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风雪在他们身后呼啸，却吹不散眼前这极度诡异、极度荒诞的一幕。杀伐决断、心硬如铁的阁主，怀里抱着一个……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小乞丐？睡着了？还攥着肉干？
这画面冲击力太大，以至于连呼吸都忘了。偌大的门厅里，只剩下风雪涌入的呼啸声，和一片死寂般的石化。
厉锋对两旁凝固成雕像的守卫视若无睹，仿佛臂弯里挂着的不过是件刚缴获的寻常战利品。他抱着那团睡得昏天黑地的脏东西，步履沉稳地穿过门厅，玄色的披风下摆掠过光洁冰冷的黑色石砖，朝着内里走去，只在身后留下一串带着泥雪混合物的湿漉脚印。
直到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内殿的回廊转角，门厅里凝固的空气才猛地重新流动起来。
“嘶——”
不知是谁先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抽气声。守卫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涛骇浪和茫然无措。
“我……我是不是冻出幻觉了？”一个年轻守卫揉了揉眼睛，声音发飘。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守卫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阁主他……捡了只什么回来？”
“活的！”旁边的人斩钉截铁地补充，眼神依旧直勾勾地望着阁主消失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团脏兮兮的小东西，“绝对是活的！还攥着肉干呢！”
风雪从敞开的玄铁大门外更加猛烈地灌入，吹得人遍体生寒，却吹不散众人心头那团巨大的、足以颠覆认知的疑云。杀神般的阁主，怀里抱着个熟睡的脏团子……天阙阁的天，怕是要变了？
厉锋的寝殿位于天阙阁最高处，视野极佳，能将连绵的黑色屋脊与远处风雪肆虐的山峦尽收眼底。殿内陈设一如其人，冷硬、简洁，线条分明。深色的乌木家具泛着冷光，巨大的玄铁兵器架立在墙边，上面陈列的并非装饰，而是真正饮过血的利器，寒芒内敛，却透着无形的煞气。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如同冬日松针般的冷冽气息，混合着墨锭与皮革的味道。
此刻，这片属于“铁面阎罗”的绝对领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
价值不菲、触手生凉的鲛绡帐幔，此刻被毫不怜惜地扯了下来，皱巴巴地垫在宽大的乌木书案上，权当一块巨大的临时襁褓。上面甚至还沾着几点从脏团子身上蹭下来的可疑黑泥印子。
那团被捡回来的“东西”，正被厉锋单手拎着后颈处那点还算干净的衣料，悬在书案上方。小小的身体软绵绵地垂着，睡得依旧昏沉，小嘴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粉嫩的牙床，手里还攥着那半块油乎乎、脏兮兮的肉脯，随着拎起的动作晃荡着。
厉锋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空旷冷寂的寝殿里显得愈发压迫。他低头审视着手里这轻飘飘、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小麻烦，眉头几不可察地拧了一下。那眼神，与他平日里检查一件新缴获的、结构复杂的暗器，或是评估一处需要清剿的据点时，并无二致——冰冷，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棘手。
怎么处理？
扔掉？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那无意识攥紧他衣角的小手留下的微弱触感覆盖。麻烦。
他目光扫过那睡得人事不知的小脸，沾满污垢，几乎看不出五官。视线下移，落在她手里那块油光锃亮的肉脯上。
“来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厚重的殿门，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平板无波。
门外守着的两名亲卫几乎是立刻推门而入，垂手肃立：“阁主！”
“水。”厉锋言简意赅，目光依旧锁在手里的“麻烦”上，仿佛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拆卸更稳妥。
“是！”亲卫不敢多问，立刻躬身退下，动作迅捷无声。
很快，一盆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水被小心翼翼地端了进来，放在书案旁一个矮几上。清澈的水面微微晃动，映着殿内冷硬的烛光。
厉锋终于有了动作。他不再拎着，而是像换手一件物品般，将那小小的身体调转过来，用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稳稳托住了小团子的后背和后脑勺。另一只手，则伸向那盆温水。
没有试探水温，没有轻柔抚触。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处理任务的果决。
“哗啦！”
小团子整个被托着，稳稳当当地按进了那盆温热的清水里！动作精准，力道…嗯，对于给一个三岁多点的娃娃洗澡来说，绝对称不上“轻柔”。
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了小小的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浸泡，加上入水时那一下不算温柔的“着陆”，终于惊醒了沉睡中的小团子。
“呜——！”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呜咽猛地从水里冒出来。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骤然睁开，里面盛满了刚从睡梦中被拽醒的茫然，随即被冰冷铁面具带来的巨大视觉冲击和呛水的恐惧瞬间填满！
水！好多水！还有那个可怕的、会发光的黑脸！
“噗！噗噗噗！”小团子彻底吓醒了，像只受惊的炸毛小猫，在水里剧烈地扑腾起来！小胳膊小腿毫无章法地乱蹬乱划，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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