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文学课都是必修，空气中混合着旧书尘屑。
霍布森先生在讲台后，用他那抑扬顿挫的旧式腔调开口时，带来的却是一个全新的、更具挑战性的议题。
“诸位淑女们，先生们，”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是时候让你们的目光越过纯文学的藩篱，去审视一个更为宏阔的图景了。”他略作停顿，让话语的分量沉入每个学生的耳中，
“接下来两周，你们需要两人一组，完成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论文，主题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与科学的关联性’。”
底下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对于这群大多出身权贵或专业精英家庭的学生而言，这个题目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在于，文艺复兴是任何精英教育都无法绕过的篇章；陌生在于，将艺术与科学这两个看似分属不同极域的范畴并置探讨，需要的是跨越学科壁垒的视野与整合能力。
“我要求你们的论文，不仅要有扎实的史料支撑和严谨的论证，更要有独特的视角与见解。”霍布森先生继续说，
“它不仅仅是历史的复述，更是思想的碰撞。最终，每组需进行二十分钟的课堂展示。这将占据本学期总评分的百分之三十。”
百分三十。这个数字让教室里的空气凝重了几分。裴应原本支着下巴、意兴阑珊地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闻言，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素描本边缘敲击了几下。
艺术与科学……达芬奇……她脑子里瞬间掠过几个模糊的念头，像黑暗中倏忽划过的流星。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的目光越过几排座位，精准地落在那抹挺直的背影上。
薄沁妍正微微低头，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要求，侧脸线条在从高窗透入的稀薄天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裴应几乎能想象出她脑海中已经开始构建论文框架、筛选参考文献列表的模样。
下课铃响，人群开始挪动。裴应没有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等到最后才起身，她利落地合上根本没翻开几页的文学课本，将素描本塞进背包，几乎是逆着人流，快步走向前排。
薄沁妍正和陈梨溪低声交谈着，似乎在讨论这个题目的切入点。看到裴应径直走来，陈梨溪友善地笑了笑，而薄沁妍则抬起眼，浅褐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询问。
“薄沁妍，”裴应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几分懒散，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关于这个论文，我们一组，怎么样？”
薄沁妍显然也没料到裴应会如此直接地发出邀请。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陈梨溪——按照惯例，她们两人是固定的学术搭档。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陈梨溪有些讶异地微微挑眉，随即了然地弯起嘴角，语气温和而体贴：“沁妍，没关系，这次占比分那么重，我跟舒舒一组，给她把把关。”她轻轻拍了拍薄沁妍的手臂，示意她不必顾虑。
薄沁妍沉默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手中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这短暂的迟疑里，包含着权衡——与裴应组队，意味着不可预测性，意味着她习惯的绝对掌控可能会受到挑战。
周围几个尚未离开的同学也投来好奇的目光——裴应，这个出了名对人文课程兴趣缺缺、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竟然主动邀请以严谨完美著称的薄沁妍组队？这组合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
“好。”薄沁妍思考片刻，回答道，“你需要先明确一个大致的研究方向。下午放学后，图书馆见？”
“没问题。”裴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到时候见。”
下午在图书馆那间僻静的研究室里，当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薄沁妍果然准备充分，她带来了一个皮质封面的活页夹，里面已经整理好了初步的文献清单和几个可能的论述角度，字迹工整，条分缕析。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达芬奇入手，”她将一份打印的资料推到裴应面前，“他是连接艺术与科学最典型的桥梁。
我们可以探讨他的解剖学研究如何影响其人物画的精准性与生命力，或者他的工程草图与绘画中体现的透视法和光影原理之间的共通性……”
她的思路清晰、严谨，像一条由坚实理据铺就的康庄大道，安全，稳妥，且极有可能获得高分。
裴应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她随身携带的定制打火石，冰凉的金属质感让她思维格外清晰。她等薄沁妍说完。
“达芬奇是显学，每个人都会写。”裴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我们或许可以……再往前走一步。”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
“比如，不只是谈论艺术‘借鉴’了科学成果，而是探讨那个时代的精神内核——一种突破宗教桎梏、重新发现‘人’与‘自然’的冲动，如何同时驱动了艺术的革新与科学的萌芽。”
她指尖在桌面上虚划着,
“我们可以对比米开朗基罗的《圣殇》和维萨里的人体解剖图。前者将神性赋予完美的人体，是情感的、象征的；后者则将人体作为客观的研究对象，是理性的、分析的。但它们都源于对‘人体’本身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探索**。这不仅仅是技术互动，更是同一时代精神在不同领域的平行爆炸。”
薄沁妍愣住了。她预想过裴应可能会有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却没料到是如此宏观、甚至带着哲学意味的框架。这完全偏离了她习惯的、基于具体史实和文献引证的路径。
“这个视角很有趣，裴应。”薄沁妍斟酌着词句，眉头微蹙，显示出她正在认真思考，“但是，‘时代精神’是一个过于抽象的概念，很难进行实证研究。我们的论文需要具体的例证和严谨的逻辑链来支撑。如果缺乏足够的史料依据，很容易沦为空洞的议论。”
“史料当然需要，”裴应立刻接话，
“我们可以聚焦几个具体的案例。除了刚才说的，还有布鲁内莱斯基的透视法，那本身就是数学与视觉艺术的完美结合，它改变的不仅是绘画，更是人们观看和认知世界的方式。这难道不是一种更深刻的‘关联’？”
她的思维跳跃极快，仿佛脑海中已经构建起一张巨大的、跨学科的网，“甚至，当时的颜料化学发展，如何为艺术家提供了更丰富的色彩可能性，这也是一种物质层面的科学与艺术互动。”
“颜料的化学构成？”薄沁妍微微挑眉，这确实是一个她未曾深入想过的细节角度，“这方面可靠的史料可能比较零散。”
“零散不代表没有。”裴应嘴角勾起一抹笑，“查找和整合这些‘零散’的证据，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薄同学，循规蹈矩或许安全，但霍布森先生要的是‘独特的视角’。我觉得，值得冒险。”
研究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薄沁妍看着裴应，看着她眼中那簇毫不掩饰的、渴望打破常规的火焰。那火焰与她平日里的慵懒散漫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薄沁妍没有立刻反驳。她低下头，纤细的指尖在活页夹的纸张边缘轻轻划过。她在权衡，在计算这条更具风险的道路的价值。
“好，”她再次说了这个字，但这一次，语气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认可的、准备迎接挑战的意味，“我们可以尝试将这个宏观框架与具体的案例分析结合起来。以‘认知方式的变革’作为核心线索，串联起透视法、解剖学、乃至自然观察的兴起。”
她重新拿起笔，在活页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思路已然被打开：“那么，我们需要重新调整文献检索的方向。关于维萨里和当时的解剖学伦理争议，我有一些资料可以补充。至于颜料化学……”
“这部分我可以负责查证。”裴应自然地接过了任务，她擅长在这种看似杂乱的信息中寻找脉络。
接下来的研究过程，变成了一场充满智力激荡的共舞。
她们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搜寻、筛选、辩论。薄沁妍以其惊人的严谨和记忆力，确保了每一个引用的准确性，每一段论述的逻辑严密性，像一位技艺精湛的导航员，牢牢掌控着航向，确保这艘思想之舟不会偏离学术的航道。
裴应总能凭借其敏锐的直觉和跨学科的知识储备，发现被常规视角忽略的连接点。
她会将一本关于中世纪光学理论的书籍，与一幅文艺复兴早期绘画的光线处理方式并置，提出大胆的假设；她会从当时商业和印刷术的发展，谈到知识传播速度加快对艺术题材和风格普适化的影响。
她们时有争论。例如，在分析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时，薄沁妍更侧重于这幅画作为人体比例研究的科学精确性，以及其对古典理想的复兴。
裴应则更强调这幅画背后蕴含的“宇宙微观”的人文主义思想，认为它将人体视为衡量万物的尺度，是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将科学与哲学、艺术融为一体的宣言。
“你的解读过于诗意了，裴应。”薄沁妍会冷静地指出，“我们需要更直接的文本证据来支持这个观点。”
“但直觉和联想本身就是发现新关联的钥匙，”裴应反驳，“有些关联，并非白纸黑字地写在史料里，而是藏在时代的气息中。你的严谨是骨架，但总需要血肉让它生动起来。”
争论并不激烈，却充满了思想的碰撞。薄沁妍会发现，裴应的“散漫”之下，隐藏着一种极其犀利的洞察力和庞大的知识储备，只是她惯常以一种不经意的姿态呈现。
她们谁也无法彻底说服对方，但正是在这种碰撞中，论文的脉络逐渐清晰、丰满。
课堂展示那天，她们成了绝对的焦点。霍布森先生抱着手臂，坐在教室后排，灰白的眉毛下的目光锐利如鹰。
展示由薄沁妍开场，她以清晰冷静的语调，阐述了论文的核心论点与结构，引经据典，逻辑严密，为整个报告奠定了坚实可信的基调。
随后裴应接过了话语权。她站在讲台前，姿态依旧带着几分随性，她没有重复薄沁妍已经阐述过的细节，她用语生动，比喻精妙，甚至偶尔穿插一句不经意的调侃，让原本可能枯燥的学术内容变得引人入胜。描绘出一幅文艺复兴时期人类精神如何冲破枷锁、在多维度上探索世界的壮阔图景。
她们一个负责“逻辑阐述”，一个负责“生动演绎”，衔接流畅，配合默契。
展示结束时，教室里有一瞬间的寂静，随即响起了真诚而热烈的掌声。
霍布森先生缓缓站起身，他走到讲台前，
“非常出色，两位小姐。”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
“这是一次思想上的盛宴。”他看向裴应，“裴，你提供了翅膀，让我们得以跃出常规的窠臼，从更辽阔的天空俯瞰那个伟大的时代。”
他的目光转向薄沁妍，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Chinz，你则确保了这对翅膀拥有坚实的骨架和精准的导航，让它不会在狂想中飞离轨道。”
他总结道：“理性与直觉，严谨与想象，在这次合作中展现出了完美的互补。这正是文艺复兴精神在今天的回响。恭喜你们。”
那一刻，裴应侧过头，恰好对上薄沁妍也望过来的目光。裴应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以一个戏谑或漫不经心的笑容。她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说：“看，我说过，我们能做到。”
薄沁妍，也终于正视了裴应散漫外表下那颗璀璨不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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