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挽棠又做怪梦了。
月华如水,陌生的华贵殿宇内暖香氤氲。
夜明珠散着柔和光晕,奢丽床帐低垂,帐角悬着的金铃不时荡出几声清音。
汗珠自莹白颈间滑落,没入凌乱的雪白里衣。一只骨节分明而有力的大手牢牢扣住她的纤细脖颈,让人无力挣脱。
背对着身后男子,沈挽棠看不见他的面容,只听得低哑近乎餍足的叹息,携着灼人的气息,熨烫在她敏感的肌肤上。
窗外,重瓣西府海棠在夜色中开得恣意浓烈,如云似锦。
花枝随风颤动,柔弱无依,花瓣无声栖于冰冷金砖之上。
画面一转,眼前赫然是万丈悬崖。
她身下的马车疾驰于险峻山缘,身后有冷箭破空射来。退无可退之际,她纵身一跃,耳边只剩下呼啸山风。
沈挽棠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沁满细密冷汗。
侍女霜降闻声急急赶来,掀开帐子:“姑娘这是怎么了?”
天色泛白,料峭春寒叩打着窗户。
沈挽棠坐起身:“如今……是几时了?”
嗓音里还残留着未散的喑哑。
“回姑娘,已经卯时了。”霜降取来软帕为她拭汗,“姑娘可是又梦魇了?我这就再去熬一碗安神汤。姑娘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稳,明日我再去请城西的方大夫过来瞧瞧。”
几个月以来,沈挽棠时常夜间惊梦,服了方大夫开的安神汤药,症状也不见好转。
可方大夫已是京城中顶尖的郎中,若连他都束手无策,只能去寻些民间偏方。
沈挽棠目光仍有些失神。
霜降悄步退出去煎药。
沈挽棠的确又做梦了,且是接二连三的怪梦。
那些梦境诡谲却异常清晰,她曾循着梦境求证。
譬如梦中预见秦老将军病故,不久之后,竟真的目睹满城缟素、百姓哀声动地之景。
又譬如江州突发水患,灾情尚未传至京中,竟也在不久前初现风声,与梦中征兆丝毫不差。
沈挽棠长睫轻颤。
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真实的在她眼前呈现。那今夜这场荒唐梦境,难道日后也要成真?
梦中男子面容模糊,气息却迫人,她不愿深想其中暧昧。
更令人心悸的是随后的追杀。
沈挽棠长睫浓密,在眼底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
永嘉十三年,京城。
宁远侯府的西院为女眷居所,柳夫人住在中央的静心苑。
室内佛像静默,檀香袅袅。
外间的红木桌案上,尽是京中最时新的绸缎与首饰。
乔映月捻起一匹布料在身前比划:“冯嬷嬷,您说选妃宴那日,我穿哪一身更合适?”
“咱们三姑娘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出挑。您瞧瞧这件胭脂红的云锦,眼下京中最时兴的纹样,老奴觉着极衬您。”
冯嬷嬷是柳兰舒的奶娘。
“嬷嬷就爱打趣我。”乔映月面染绯霞,又转向佛龛前跪拜的背影,“娘,您也别只顾着诵经了,快来帮月儿拿个主意嘛。”
柳夫人手里转动的佛珠停下,缓缓睁眼。
京中人人皆知柳夫人信佛,有一副菩萨心肠。
柳夫人为宁远侯的续弦,对继女视如己出。
外人提及侯府大房的两位姑娘,总要比较一番。
三姑娘乔映月是是柳夫人与病死的前夫所出,端庄聪慧。而二姑娘沈挽棠却因生母早逝、顽劣不堪,自幼被送往青州外祖父家,直至两年前才被接回。
相较之下,这位继女着实让人费心。
柳夫人扶着冯嬷嬷的手起身,视线落在那匹云锦上,柔声道:“这胭脂红与你很相衬,便定这件吧。”
乔映月眼眸弯弯,满脸憧憬:“那就定这件!我若穿上它,在宫宴上翩翩起舞,必能引得皇子注目。就算不行,以我这般姿容,裴世子那儿总该有几分把握吧?”
然而,脑海中倏然闪过一张明艳得刺目的脸庞。
乔映月蹙起眉头:“可是娘,这些我挑剩的是不是就要给沈挽棠了?”
柳夫人不语。
乔映月凑近几步:“娘,能不能别让沈挽棠去选妃宴啊?万一她去了,就凭她那性子,惹出什么风波可怎么好?好不好嘛,娘亲。”
若沈挽棠出现在宴上,恐怕就没她什么事了。
乔映月的面容扭曲起来。
可如今执掌后院是她娘亲,沈挽棠见了自己,还不是得低声下气?
乔映月抱上柳夫人的手臂:“娘,我一见她那副样子就心烦,就连长公主府的赏赐也都要分她一份,她也配?”
柳夫人脸色顿变:“月儿!”
冯嬷嬷连忙制止,神色紧张地四周张望:“三姑娘呦,隔墙有耳,这话可大声说不得!天家的恩典,赏下来是福气,私下议论可是大不敬啊!”
乔映月扭过脸,冷哼一声。
柳夫人望着女儿,额角突突的疼。
恰在此时,被传唤而来的沈挽棠走到门外。一番话听得分明,脚步却没停。
“挽棠见过母亲。”
柳夫人循着声音看去,女子温顺行礼。可看清那张抬起的脸,不由得一怔。
眼前人穿着一席水绿裙衫,明眸含秋水,明艳不可方物。脊背挺得很直,仪态从容,透出股不易折的清韧。
这张脸,确实不宜出现在皇子选妃宴上。
柳夫人敛起心绪,上前亲切地挽住她的手:“棠儿,这是长公主身边刘嬷嬷刚送来的东西,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
沈挽棠垂眸:“多谢母亲厚爱。”
柳夫人端详她的脸,蹙眉道:“棠儿近日可是休息不安?这脸色怎地有些苍白?”说话间,目光扫向身旁侍女。
侍女惊蛰跪地:“回夫人,是奴婢照顾不周,还请夫人责罚!”
沈挽棠不动声色地将人挡在身后。
“母亲勿怪,是女儿昨夜贪看闲书,误了时辰,与旁人无关,劳母亲忧心了。”
“既然你这么说,母亲便放心了。”柳夫人笑容宽厚,转而吩咐,“去,让膳房好好给二姑娘炖些滋补的汤品来。”
她又看向沈挽棠:“不过棠儿啊,你如今已及笄,言行举止更需谨慎。往后你就安心在府中学学规矩、绣绣花,无事就不要出门了。”
“回头我让冯嬷嬷每日去你院里坐坐,你有什么不懂的,或是缺了什么,尽管同嬷嬷说,也让她好好教导你一番……母亲这都是为你好,你可明白?”
沈挽棠沉静颔首。
一旁的乔映月瞧着眼前这番动静,眼底掠过得意。
待人走后,她放下茶盏,待看清桌上独独少了的羊脂玉佩,不由得出声嗤笑。
“果然是在青州乡下待久了,眼界浅薄。满案金饰,她倒只会挑那等光秃秃不起眼的物件。”
冯嬷嬷指挥下人将东西收拣入库。
柳夫人缓声问:“定国公府那位小世子贺云峥,近日可有什么新鲜动静?”
冯嬷嬷心领神会:“夫人放心,还同从前一样。那位爷仍是风月楼的常客,听闻近日又为一位歌伎赎了身,闹得满城风雨。国公夫人为此头疼不已,正急着为他说亲,想寻个家世相当的拴住他的心呢。”
听见贺云峥这个名字,乔映月弯起唇角。
看来,娘亲还是在意她的。
沈挽棠同惊蛰刚回到别院,霜降便急急迎了上来,目光在两人身上迅速一转。
“姑娘可回来了。”
待沈挽棠径直回屋歇息,霜降立刻将惊蛰拉到廊下僻静处,压低声音:“夫人今日可有为难姑娘?”
惊蛰:“不曾。”
“不曾?”霜降眼神狐疑,“那你早上来传话时就神色慌张,此刻眼神也这般躲闪。惊蛰,你我是自小一同跟着姑娘的,你骗不过我。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瞒着姑娘?”
“休要胡说!”惊蛰咬住下唇,“我能有什么事。姑娘累了,我得去伺候了。”
说罢,她有些仓促地挣脱霜降的手。
霜降挠头:“难不成……是夫人私下为难你了?”
屋内,惊蛰放下茶水,目光却不经意瞥向里间。
透过半卷的珠帘,她看见沈挽棠取出只半旧的红桃木匣,锁扣处是枚黄铜暗锁。
只见姑娘指尖在锁钮依次按过,咔哒一声,匣盖便应声弹开。
惊蛰心头猛地一跳,目光被牢牢粘住。
不久后,宁远侯府的马车辘辘驶出府门。
霜降得知了宫中赏赐一事,没忍住抱怨:“姑娘,每次长公主府有赏赐来,哪回不是由着三姑娘先挑拣?可这些东西,分明都是因您才有的体面……”
沈挽棠未语,只将指尖轻轻按在她唇上。
霜降噤声,但眼圈忍不住住泛红。
她低头看着怀中玉佩,不由想起早逝的先夫人。若夫人还在,姑娘何至于受这等委屈?
那些珠宝绫罗,本就该是姑娘一人的,与那乔映月有何相干?
更可气的是,柳夫人与乔映月心知肚明,这些恩赏,不过是长公主念着先夫人的善心,特意照拂小姐罢了。可到最后,她家小姐到手的竟只有这枚羊脂玉佩。
霜降心口发堵,直到下车眼圈还是红彤彤的。
马车在街角当铺前停下。
霜降抱着匣子入内,谁料里面掌柜的见了玉佩眼前一亮,语气过分热络。
“姑娘好眼力!这羊脂玉玉质温润无瑕,是上好的籽料。不瞒您说,此式样在青州一带正时兴,眼看京城里的风潮也要吹过来了。”
霜降愣愣不知道说什么。
不多时,她便抱着厚厚银票出来了。
刚撩开车帘,看清里面景象,眼底的欣喜又变成惊艳。
她家姑娘已换上了一身月白男装。
眉目如画,气度清冷如玉,活脱脱从画中走出的翩翩佳公子。
霜降心想姑娘聪慧,外面的传言都说姑娘不学无术,实属有眼无珠。
马车再次停下,却非喧闹街市。
霜降挑起车帘瞧去,看清了沉香斋三个字。
门面并不张扬,檐角悬着云纹铜铃。风过时清音悠远,似有禅意。
室内竹帘半卷,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沉香。
柜台后的白掌柜闻声抬头,脸上浮现熟稔笑意:“顾公子又来了,今日可是又带了佳作?”
“白掌柜谬赞,不过寻常习作。”沈挽棠用了惯常的化名,声音清朗从容。她将手中一只细长锦盒置于案上,“掌柜,我今日将旧作也一并带来,不知可否一同掌眼,折换银钱?”
白掌柜并未立刻开价,反而微微欠身:“公子稍待,您的画作价值非同寻常,此物还需请示东家定夺。”
东家?
沈挽棠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
沉香斋实为京城诸多贵胄私寻墨宝之地。她以往需银时,便以匿名作画或雕刻小件在此换钱。
她还不曾听闻其上还有主人。
“无妨,有劳白掌柜。”
白掌柜绕过柜台,推开一扇云纹木门。后厅别有洞天,视野突然开阔。
然而,沈挽棠的目光在掠过那道颀长身影时,骤然凝固。
里面那人,竟像极了梦中的男子。
开文~~~[撒花][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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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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