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轻合,隔绝了沈挽棠的思绪。
水榭内,萧珩正与周玉徽对弈。
周玉徽指尖用力掐进鬓角,无论怎么推演,眼前棋局都已无力回天。
白掌柜快步走来。
周玉徽眼珠一转,趁对面人抬眼的刹那,迅速偷换了枚棋子,随后掩唇轻咳两声。
白掌柜恭声:“东家。”
萧珩狭长的凤眸淡淡掠来。
那目光并不如何凌厉,却让白掌柜的头垂得更低,视线所及,唯有对方的蟒袍衣角。
“东家,今日那位顾公子来了,此次携了两三幅画作,想一并兑银,瞧着似是急用。您看,是否应下?”
白掌柜年事虽高,记性却极佳,东家素来青睐这位顾公子的笔墨。
萧珩的视线落在画轴上,白掌柜双手呈上。
画轴徐徐展开,笔意纵横奔放。
对面周玉徽伸长脖子,却被一记冷眼扫过,只得悻悻缩回头,小声嘀咕:“小气,瞧一眼又能少块肉……”
周玉徽越发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画作竟得眼前人的法眼?府上书房那些珍藏画迹,怕也是出自此人之手。
如玉指节轻叩桌案,萧珩淡道:“照单全收。”
“小的明白。”白掌柜心中顿时有了底,恭敬退下。
看来东家体恤这位公子,只怕还要再加钱。
萧珩目光重新落回棋盘,随即又缓缓抬起,落在周玉徽的脸上。
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周玉徽被看得脊背发毛,忍不住搓搓手臂:“皇叔,您别这般瞧着侄儿,怪瘆得慌。”
每回认怂,周玉徽必喊皇叔。
眼前男子,正是当朝皇帝的胞弟,被尊称摄政王的萧珩。周玉徽是长公主独子,自小跟随萧珩驻守边关,如今是名精通医理的校尉。
“再有下次,一百军棍。”
听着冰冷嗓音,周玉徽顿时蔫了:“侄儿再也不敢了!”他连忙转移话锋,“不过话说回来,皇叔既如此欣赏这位公子,何不直接引荐?”
“云麓书院近来不是正广纳贤才吗?门外那位既然家中经济拮据,或许正是一段机缘。”
萧珩并未接话:“雍城那边,查得如何?”
周玉徽立刻敛去嬉笑:“追到一行人的踪迹,应是临安王残部。自上次大战溃败,临安王便音讯全无,眼下这些动作,多半是他旧日麾下所为。”
“盯紧。”
周玉徽又偷偷觑了一眼对面人。
他生就一副极佳的骨相,眉骨轮廓深邃。那双凤眸深若寒潭,眼尾微扬。通身气度清冷孤绝,宛若悬于九天的孤月。
可他,亦是旁人口中青面獠牙、能止小儿夜啼的摄政王。
周玉徽暗自慨叹,有这尊杀神坐镇,雍城宵小,焉敢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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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挽棠接过厚厚银票,动作微顿。她抬眸:“白掌柜,这数目似乎有误,您多给了。”
白掌柜笑容和煦:“顾公子放心收下,并非差错,是东家特意吩咐,说您的墨宝,值这个价钱。”
沈挽棠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轻声试探:“在下可否当面谢过东家?”
白掌柜面露难色。
沈挽棠不再多言,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门厅后的脚步声。
走来的男子与白掌柜低语,那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周身流转。
这人的声音,与梦中那迫人的低沉,截然不同。
沈挽棠颔首离开。
周玉徽望着那清瘦背影,默默将人的形貌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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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苑的花,悄无声息地开满了枝头,清雅素白很是好看。
这院子位置本就偏僻,自柳夫人掌权西院后越发冷清,只剩沈挽棠与两名贴身侍女。
柳夫人派来的眼线,隐在暗处。可连盯数日,回报只有闭门不出四字。
连绵春雨终于放晴,沈挽棠临案作画。
轩窗半启,春光斜入,恰好映亮她专注的侧颜。偶尔传来些许杂音,她浑然未觉。
几片海棠花瓣飘入,轻盈落在笔尖。
沈挽棠今日只以一支素净的青玉簪绾发,周身再无珠翠点缀,却依旧明艳不可方物。
霜降坐在廊下,双手托腮,不觉看出了神。
“惊蛰你说,若姑娘去选妃宴,定然是拔得头筹的那个,对不对?”
身后半晌没有回应,霜降疑惑扭头,却见惊蛰眼神发直,盯着虚空处。
“你果然又在出神!你近日太反常了,魂不守舍的,莫不是病了?”
说着,便伸手去探惊蛰的额温。
“啪!”
惊蛰像是被火烫到,猛地拍开伸来的手。
霜降手背瞬间红了一片,惊蛰也愣了,偏过头生硬道:“我没事。”
霜降揉着发红的手背,撇撇嘴:“我不与你计较,你没生病最好,真是怪得很!”
惊蛰深深看了窗前身影,敷衍一句:“或许是吧。”
“没劲。”霜降小声嘀咕,可思绪飘远眼睛又亮起来,“如今宫里大皇子和三皇子皆已有了正妃,适龄的便只剩下四皇子、七皇子了。”
她家姑娘可做不得侧妃。
宫里喜事沉寂许久,她忽然又想到什么,神秘兮兮问:“哎,我倒想起那位大败临安王的摄政王。惊蛰,你可知晓那位摄政王?”
惊蛰瞥她一眼:“摄政王萧珩,权倾朝野,谁人不知。”
话音刚落,她心下猛地一缩。
竟如此直呼了那位王爷的名讳,随即狠狠瞪了霜降一眼,怪她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萧珩今年不过二十有三,早已名震天下。
八岁通晓经史,与太傅论策。
十岁随军远行,赶赴沙场历练。
十六岁以奇兵突袭,彻底扭转两国僵持局势。
弱冠之年,早已是战功赫赫,铁蹄所至,逼得敌国不得不献女求和,暂息干戈。
这般显赫战绩,从前简直难以想象。
他与当今圣上乃一母同胞,感情甚笃。当年朝中并非没有权臣疑他功高震主,上书暗讽,结果反被皇上寻由严惩,更力排众议册其为摄政王,总揽军政。
只是,没什么人真正见过萧珩的模样,世人皆传他凶神恶煞。
“说来摄政王也到了选妃的年纪,不知会选怎样的女子,那排场定然比皇子选妃还大上许多。”
“摄政王杀得敌人闻风丧胆,陛下都对他多有倚重,选妃更是要选一位能与他并肩的女子。”
霜降仍在絮絮说着,惊蛰却心神不宁,目光不受控制飘向屋内。
她越发不安,升起股无名火来:“议论天家贵胄,你是真不怕祸从口出,掉了脑袋吗?”
霜降也恼了:“你冲我发什么神经?不就咱们两个私下说说体己话,怎么就扯上掉脑袋了?”
廊下的争执并未传进书房。
沈挽棠似乎也未留意到窗外的风波,只轻轻搁笔。
画卷上,青州山川墨迹未干。
就快了,她心想。
次日大早,惊蛰神色紧张:“姑娘,夫人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霜降上前拉住沈挽棠的衣袖,忧心问:“姑娘,夫人这么急着找您,会是什么事?”
脑中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
侯府上下,但凡人能想到的由头,都曾被用来磋磨过她家姑娘。明明姑娘才是正经的侯府嫡女,却活得如此小心翼翼,处处受制。
她看着姑娘沉静的侧脸,心头一阵酸楚。
沈挽棠反手轻拍她的手背,笑意浅淡:“莫怕,去了便知。”
霜降望着姑娘的背影,心下暗忖,过几日定要去昭仁寺再多求几道平安符。
静心苑,室内檀香沉静缭绕。
“棠儿,你生母过世已满三年了。这些年来,让你受委屈了。”
“母亲待我亲厚,不曾委屈。倒是母亲操持侯府上下,才最是辛苦。”
“是啊,”柳夫人轻叹,指间佛珠缓缓转动,“女子这一生,能得夫君真心疼惜,便不算辛苦。说到底,觅得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才是此生最大的福气。”
沈挽棠安静抬眸。
“你如今也已及笄,是时候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柳夫人声音温婉,可那眼底却不见半分暖意。
沈挽棠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并不接话。
柳夫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旋即压下。
“棠儿可知定国公府?那般的高门显第,即便是月儿嫁过去,我都觉得算是高攀。如今恰逢国公府的世子正在议亲,我瞧着你们年纪相当,品貌相合,你觉得如何?”
沈挽棠依旧沉默。
柳夫人眯起眼睛:“我知你自小就有主意,心思也重。但过去的事都已过去,我既然做了你的母亲,自然要为你细细打算。国公府这门亲事,千妥万妥,于你是再合适不过的归宿。”
她语速渐缓,倏然轻笑:“你此刻心里,是不是在想你偷偷攒下的那些银钱?”
她紧紧审视着沈挽棠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果然,沈挽棠眼中闪过讶异。
柳夫人唇角勾起:“把东西拿上来吧。”
冯嬷嬷应声,示意下人捧上的,正是那只沈挽棠的红桃木匣。而跟在其后,低着头怯生生走进来的,竟是她的贴身侍女惊蛰。
柳夫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心中得意万分。
瞧瞧,她精心挑选的心腹,不过是许了点好处,便轻易地反口咬向主人,真是蠢得可怜。
柳夫人心中快意极了,语带嘲弄:“惊蛰,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不敢抬头看你家姑娘了?”
惊蛰起初胆怯,但在柳夫人目光的逼视下,终究借了势,鼓起勇气抬眼望向沈挽棠。
然而,她并未预想中看到崩溃或震怒,只在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的……讥诮。
“你这侍女,倒是个伶俐识时务的。”柳夫人抚着匣子,慢条斯理,“我竟不知,你私下攒下了这许多银钱。只可惜,这些银钱来路不明,传出去于你名声有碍。便权当是你的嫁妆,母亲先替你保管着。待你风风光光进了国公府,日子自然会好起来。”
沈挽棠闻言,垂下的睫羽轻颤,似是难过至极。
柳夫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
在这侯府后宅,这丫头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养育多年的侍女骤然背叛,积蓄一朝成空,任谁都会心碎神伤吧。
“母亲,我先行离开了。”
沈挽棠转身要走,柳夫人忽然扬声叫住她:“站住。”
“明日巳时,你就去清风楼,见一见定国公府的贺世子。”她补充道,“放心,母亲都已为你打点妥当,届时会请京中最好的妆娘为你梳妆,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去见世子。”
明日?
沈挽棠稍稍蹙眉。
这个日子,与她梦中预示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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