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三年,四月初九。
初春的寒意最为刁钻,带着无孔不入的阴冷。
马车内,惊蛰袖中双手绞在一起,目光数次掠过对面闭目养神的人。
夫人既已拿捏住了把柄,为何姑娘还偏偏指名要她跟随?
昨日情形浮现。
沈挽棠声音听不出异样:“母亲思虑周详,女儿听从安排。只是明日外出,还望母亲允准惊蛰相伴,有她在身旁,女儿心里能踏实些。”
柳夫人连连点头:“自然依你。”
凭沈挽棠的容色,定让贺世子倾心。国公府送来的好处,乃至兄长在官场上的打点,便都有了着落。
柳夫人脸上笑意更浓,可惊蛰却越发不安。她很清楚,沈挽棠绝非表面这般柔弱可欺。
多年过去,她还清晰记得那件事。也正是那件事,侯爷一怒之下将沈挽棠送往青州顾家。
当时的沈挽棠也是这样,甚至带着浅淡笑意,却用一股可怕的、冷静的蛮力,将三姑娘的头颅死死按进冷得彻骨的水池里。
任凭三姑娘如何拼命挣扎,嘶声哭喊:“沈挽棠!你疯了!你竟敢如此对我!”
沈挽棠无比平静吐出三个字。
“你该死。”
三姑娘的发丝全湿,狼狈地贴在脸上,浑身冻得发抖,只剩下断断续续的虚弱声线。
“阿姐,你饶过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阿姐,求你。”
沈挽棠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眸子,冷得骇人。她手下力道不减,再次将人按进冰水。
跑来的惊蛰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若非仆妇们拼死上前拉开,三姑娘怕早已没了。
温婉皮囊下困着的猛兽,偶尔窥见一斑,便令人胆寒。这样的人,怎会轻易饶过背叛?
惊蛰猛地回神,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但后悔念头仅是一瞬。
她不愿在日渐冷清的别院中蹉跎岁月,如今沈挽棠自身难保,又能许她什么?而夫人给的,才是真金白银,是能攥在手里、实实在在的好处与前程。
想到这里,片刻的动摇烟消云散。
“惊蛰,”沈挽棠依旧合着眼,“你娘的病,近日如何了?”
“劳姑娘挂心,我娘她身子好转多了。多亏了姑娘先前请来的方大夫,药方很管用。如今我阿兄在家里照顾阿娘。”
“有你兄长照顾便好。”
过往记忆不受控制涌上脑海,是姑娘在寒冬往家里送的冬衣,是她生病时姑娘亲自端来的汤药,还有人前的维护与照拂……
惊蛰攥紧衣袖:“姑娘,我……”
沈挽棠睁眼:“到了。”
话音刚落,车夫沈四朝里道:“二姑娘,清风楼到了。”
.
二楼雅间,贺云峥左拥右抱,与两名歌姬调笑宴饮。门外传来动静,他皱眉抬头,可等看清来人,杯中酒盏刹那落地。
贺云峥张大嘴巴:“眼前这位就是宁远侯府的沈二姑娘?”
沈挽棠:“见过贺世子。”
贺云峥:“美人、不不,沈二姑娘快请上坐!”
原本是宁远侯夫人有求于他们,加上娘亲在耳边多次絮叨,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才答应见一面。
眼下见着了人,顿觉先前的推拒可笑。莫说让他应下亲事,就是要天上星辰,他也设法摘取。
贺云峥亲自斟酒,动作殷勤。
沈挽棠眸光轻转:“我方才在楼下,倒是听闻了桩关于世子的趣事。可似乎我来得不巧,扰了贺世子的雅兴。”
“不不不!”贺云峥对身旁人斥道,“没点眼力!没见我与二姑娘有要事相谈?还不快滚出去!”
至于惊蛰,见沈挽棠没什么表示,贺云峥也将人赶了出去。
雅间内蓦地一静。
沈挽棠落座,执起酒杯却不饮,道:“方才所闻的趣事,便是贺世子为博窈娘一笑,豪掷千金,连夺三日歌舞头筹的雅举了。”
贺云峥惊讶于她消息灵通。
他当即举起三指:“若沈二姑娘不喜,我贺云峥,从今往后绝不再踏足清风楼半步!”
沈挽棠低低笑出声来。
贺云峥看得痴了,杯中酒洒了也浑然不觉。
门外的惊蛰来回踱步,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门。
柳夫人让她盯紧姑娘,若有闪失,她担待不起。况且姑娘心思灵巧,万一人忽然不见了可如何?
惊蛰要推门而入。
国公府随从拦下:“做什么?休要打扰我家世子爷的好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难道还怕你家姑娘跑了不成?”
惊蛰后退几步。
可想到柳夫人的狠辣手段,她终究一咬牙,趁机推门冲了进去。
“姑娘!”
室内风平浪静。
贺云峥正一杯接一杯畅饮,满面红光。
沈挽棠懒懒抬眼,眸底浮出若有似乎无的讥诮。
惊蛰的心沉下去。
紧接着,是贺云峥一顿怒骂:“蠢婢!谁让你进来扫小爷的兴,没见爷正喝得痛快吗!”
沈挽棠也歪头:“惊蛰,怎么了?”
“没什么,奴婢只是担心姑娘。”
“担心我啊……”沈挽棠微微拖长语调。
贺云峥性子阴晴不定,这会儿骤然扬手将酒杯狠狠掷出!酒杯擦着惊蛰的耳际飞过,带起的凌厉劲风在她耳廓上划出一道清晰血痕,火辣辣地疼。
“还不快滚!”他厉声喝道,眼神阴鸷。
沈挽棠将手中酒杯递给贺云峥:“我们继续。”
惊蛰吓得魂飞魄散,捂住流血的耳朵,脸色煞白。
没人再理会受伤的惊蛰,她狼狈地退出门外。
耳边传来奚落与嗤笑。
“早说了别进去触霉头,偏不听!这还算世子爷心情好,只破了相,若真发起疯来,你小命难保啊!”
惊蛰用手触碰耳垂冒出的血珠,眼底泛起恨意,快步奔下楼吩咐沈四:“速回府禀报夫人,姑娘似有变故,请夫人早做安排。”
若是夫人计划落空,那先前许诺的种种好处都没了。
雅间内,贺云峥突然瘫倒在案。
室内一道暗门悄然滑开,青衣男子快步走出:“姑娘放心,这蒙汗药足以让他沉睡一整日。”
“有劳迟叔。”
“姑娘万勿言谢。”迟敬神色郑重,“当年若非先夫人于风雪中施以援手,老奴早已冻毙街头,此恩没齿难忘。”
他递过准备好的包袱:“您要的东西今早已备齐,男装按您的尺寸重新改制过,通关路引与足额银票俱在此处。”
“此去青州路途遥远,姑娘务必万事小心。”
迟敬是清风楼管事,多年来感念先夫人恩德。
沈挽棠迅速转入隔壁雅间,再出来俨然一位清俊少年。
“我们走。”
迟敬回头瞥了眼昏睡的贺云峥,抬脚狠狠踢在其膝弯处。此等劣迹斑斑的纨绔,竟敢肖想他家姑娘!
到了暗道出口,沈挽棠猛地拉住迟敬,示意他噤声。
只见柳承宗腰间挂着制式腰牌,带着一队官差浩浩荡荡赶来,堵住了去路。
迟敬面色一沉:“竟是京兆府的人!姑娘,这事情麻烦了些。”
柳兰舒的兄长柳承宗在京兆府任职,也正是凭着这层关系,她才得以嫁入宁远侯府。
沈挽棠:“无妨,我们先退回暗处。在清风楼的地界,柳承宗还没胆子掀起太大的风浪。”
与此同时,雅间内。
惊蛰发现沈挽棠不见踪影,高声叫嚷起来:“我早说了!姑娘她定然有诈,你们偏偏不信!”
见到柳承宗,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跪过去:“舅老爷!二姑娘给贺世子下了药,她要跑!”
柳承宗眉头紧皱,一脚将碍事的惊蛰踹开,探手试了试贺云峥的鼻息。
人只是酒气混合着蒙汗药,昏睡不醒,并无大碍。
可他转身对下属厉声喝道:“竟有人胆敢谋害国公府世子,给本官搜,京兆府奉命缉拿凶犯!”
原本风雅的清风楼,顿时陷入混乱。
沈挽棠迅速扫视走廊,见角落一间厢房门前清净,闪身而入。
房中陈设雅致,隐隐透着一股清冷威仪。
她屏息凝神,背贴着门扉。
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呼喝声,逐渐清晰可闻。
她深知柳承宗手段凶残,在京中权势极大,以往忤逆他的人,从未有过好下场。
衣袖下的匕首悄然滑入掌心,冰凉触感让沈挽棠心神稍定。
柳承宗更近了,斜里蓦地横空掠来一道玄色身影,不等众人看清,便一脚狠狠踹在人的胸口!
柳承宗整个人倒飞出去,喉头咳出血沫。他不可置信地抬头,却对上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那人负手而立,甚至未按刀柄,腰间挂着块玄铁令牌。
“没长眼的东西,这间房也是你能搜的?”
声音不高,却冷的彻骨。
柳承宗胸口剧痛,待看清来人那枚玄铁令牌时,更是魂飞魄散。
他连滚带爬地跪好,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是、是下官鲁莽,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下官这就走,这就走!”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带着手下落荒而逃。
等走远了,一名不明所以的手下才小声嘀咕:“头儿,那人还没抓到,怎么……”
“闭嘴!”柳承宗惊魂未定,反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抽在手下脸上,低吼道,“你没看见那是影卫司的令牌吗?刚才那位,恐怕就是影卫司指挥使卫大人!再多留一刻,你我都要死无全尸!”
卫陵,传闻中摄政王最锋利的刀,其名号让京中诸多官员寝食难安。
柳承宗后背早被冷汗浸透。
卫指挥使怎会出现在此处,难不成那位也已经回京了?
想到那位杀神,柳承宗脸色更白了几分。
“舅老爷!”一直在外焦急等候的惊蛰见他们出来,连忙凑上前想要询问情况。
柳承宗正无处发泄的惊惧与羞辱,顿时化为滔天怒火,尽数倾泻在她身上。
他用尽全力狠狠扇去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惊蛰被巨大的力道扇得踉跄倒地,半张脸顷刻间高高肿起,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
她嘴角破裂,眼前阵阵发黑。
整个人无力伏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出声。
沈挽棠察觉到门外静下来,松了口气,推门正欲迈出,迎面撞上道沉静身影。
抬头瞬间,跌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棠:[摊手][摊手][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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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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