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的蝉鸣，带着一种近乎力竭的嘶哑，执着地穿透慈宁宫厚重的窗纱。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
临窗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上面已铺好了上好的素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放着一卷摊开的《金刚经》。
江雪烬垂首立于案前，纤细的腰背挺得笔直，几乎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她身上穿着藕荷色宫装。
太后端坐着，手指正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的典籍，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盖过窗外的蝉噪，“瞧你近日气色好了不少。”
“谢太后关怀。”江雪烬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
太后的声音也如这殿中的空气一般，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这几日宫中清静，浔儿的御书房你是去不得了。可有什么事做？”
避暑的銮驾早已远去数日，带走了六宫粉黛的喧闹，也带走了那点微薄的、属于她的恩宠可能。
偌大的宫苑，仿佛只剩下蒸腾的热气和江雪烬这个被刻意留下的“不祥之人”。
太后朝雪烬招招手，“来。”
雪烬依言过去，就听她问：“哀家年纪大了，手腕也乏，听浔儿说，你字写得不错，心也静。不如你来替哀家抄写一段？”
“是。”江雪烬乖顺地在书案前坐下，铺开素绢，拈起紫毫。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研得浓淡适中。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笔尖划过绢帛的细微沙沙声，空气凉爽，雪烬的额角却依旧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抄得极其认真，每一笔都力求工整，不敢有丝毫懈怠。
太后偶尔会起身，踱步到书案旁，静静地看着她书写，不发一言。
“雪烬。”太后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让她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你可有体会？”
太后轻轻拿起她刚刚抄写的那一页素绢，指尖拂过“无所住”三个字，目光却像穿透了纸张，落在雪烬低垂的眼睫上。
“嫔妾心想，无所往并非心如槁木，万念俱灰。只是不去执着，坚守本心。”雪烬也曾誊写经文，深宫寂寞，病着的日子里，也一心寄托在经卷上。
太后声音更缓，却字字清晰，“不错，执着于热闹，则生怨怼；执着于清静，则生孤寂。心若有所住，便如蛛网缠身，不得自在。”
“哀家瞧你抄这‘空’字，笔锋倒是劲挺。”太后将绢纸放回案上，工工整整一面，只有这个“空”字，雪烬下笔有两分用力。
“看透万象生灭且不为其所缚。执着于喧嚣，或恐惧于沉寂，都是自寻烦恼。” 她话锋一转，语气似乎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关怀，“雪烬，你心中……可还执着于未能随驾的遗憾？”
她呼吸一滞，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蜷缩。迎向太后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她露出一个近乎虔诚的表情：“太后娘娘，嫔妾……确曾心有挂碍。”
太后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洞悉的意味：“贵妃性子急些，你也莫要往心里去。留在宫中也好，清静。热闹是好，不过清静也有清静的福分。有时候，避开风口浪尖，不是坏事。”
太后的目光仍旧在那一个“空”字上流转，“你还小，不必深思哀家今日说的话。不过，也因为你还小，往后的路还长。”
她摸了摸雪烬的头发，轻轻推远那支紫豪，墨汁滴落素绢，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如同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湖。
“留下来陪哀家用午膳可好？”她笑着问。
雪烬有些惶恐不安，然而太后一如春风和煦。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太后用过午膳，太后笑着给雪烬簪了一对珠钗。
自那日从慈宁宫走出来，这个即将耗尽的晚夏，江雪烬的日子便被框在了固定的轨迹上。
每日辰时初刻，她便准时出现在慈宁宫，携着疏星请安。
在那张紫檀书案前，对着素绢与《金刚经》，心也静下来了。偶尔太后会踱步过来，随口问一两句对经文的体悟，她的回答愈发谨慎贯通。
抄经耗神，偶尔她心不在焉时，太后会笑着会示意她歇息片刻。雪烬不敢在慈宁宫随意走动，漫步至临水的回廊下，望着庭院中那方小小的菡萏池发呆。
这日午后，抄了许久，太后便温言道：“好孩子，今日就到这里。去外面透透气。”
雪烬顿时眉开眼笑，她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太后，将经文呈上去。两个人谢过了才踏出慈宁宫。
“贵人想去哪里？”疏星微微侧身低着头问她。
雪烬扬着脸，日头晒得厉害，镀上一层蜜糖色：“去池边走走。”
太液池是宫中第一大湖。有一处伸入水面的水榭，三面敞轩，是观荷纳凉的佳处。雪烬本欲去那里坐坐，远远却瞧见水榭的朱栏边，斜倚着一个窈窕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天水碧的宫装，料子轻薄，暑热中看着便觉清凉，松松挽了个髻，簪了一支莹润的白玉簪。正背对着回廊，漫不经心地向池中投掷着什么，引得几尾锦鲤聚拢过来，水面微动泛起涟漪。
雪烬并不认得她。正牵着疏星的衣袖欲悄然退去，水榭中的人似乎察觉了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凝星，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她似乎没有上妆。
雪烬察觉自己的失礼，连忙移开视线：“不知扰了哪位贵人清净，是嫔妾失礼了。”
“你是江贵人？” 谢栖梧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本宫记得你，那日在御书房门口。”
此刻雪烬才认出她就是那日在御书房门口与她有一瞬擦肩而过，如风拂柳的温贵嫔。
谢栖梧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你也未随驾？”
“贵嫔娘娘。”雪烬规规矩矩福身，站直后依旧垂着眼帘，“臣妾……留在宫中。”
温贵嫔轻轻应了一声，目光重新投向池中争食的锦鲤，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随口一问。红影翻腾，阳光炽烈，水汽氤氲，蝉鸣依旧聒噪，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谢栖梧始终将注意力停留在远处开的极盛的几株菡萏上。雪烬不再停留，轻声道别，转身与疏星沿着水榭向外走去。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谢栖梧依旧站在那里。天水碧的衣裙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身影孤高清绝，仿佛一株寒潭青莲。她没有再看池鱼，而是微微仰首，目光投向澄澈如洗的碧空。
她在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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