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十分闲适。这日雪烬照例在御书房的小桌案前读一本奇闻异事，总能听见似有若无的轻叹。
她轻轻抬眼，萧浔很少流露自己的情绪。他眸光敏锐，问道：“你可读完了？”
雪烬思绪回拢，漾开一个笑容：“是。”
没有回应，他又伏案提笔，虎口薄茧与御用澄心堂纸摩挲出沙沙声响。周行奉上的冰裂纹茶盏内，银针白毫随涟漪舒展。
萧浔指尖抚过杯壁，他忽而瞥见云窗雾槛下小姑娘的侧影：“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她环顾四周，周行恭敬垂首一言不发，“陛下，您可是在问嫔妾么？”
“不然？”他似笑非笑，身体向后倾去。
许久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她顿了顿：“农历二月十七，是嫔妾的生辰。”
“二月？”一丝愕然从他眼底流逝，“是这么早的月份。”
带着青玉扳指的那只手轻扣案台：“朕记的江尚书说的似乎是……七月？还是十月。”
雪烬心里有一丝麻木的钝痛，十月，是妹妹的生辰。萧浔倏地起身走来，指尖轻轻掠过她额角汗湿的额发："还是很热么？"
周行多精明的人物，闻言立刻将冰鉴悄声向小姑娘这处小方桌挪动一些。
萧浔难掩疲态，似乎倦怠极了。她眨眨眼，从袖子里滚出一颗解暑的青杏。院子里的树并不结熟透的果子，个个酸涩微甜。
轻轻将手递出去，他轻揉眉心，好笑的看着她掌心里静静躺着的杏子：“这是做什么？”
“解暑十分有效。”雪烬又细微的伸出一些，“院中的树被我摘的干净，就剩这么一颗了。”
“是么？”她本有点不舍，闻听此言，想也是没入他的眼，方松了一口气准备收回。那颗果子已经出现在他两指之间，滚动一圈落在他手中：“那朕就收下了。”
她眨眨眼，缩回手，“是……”
他挑眉：“你的书看的如何？”
她知他喜观星，照着记忆与他挑了一星宿来说。他的唇角一直有安然的微笑，静静地听着自己说完。
她不晓得他为何如此纵容自己，刚起身要福礼，他道：“既然你知道，就过来吧。”
她怔在原处，他已经走回御案旁。雪烬无助的目光四处乱投，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方踏出两步，正好撞上周行微微抬眼。
她悄悄地谢过周行的暗中相助。走到他身侧研磨，萧浔又伏在案上批折子。鎏金狻猊炉蒸着龙涎香，压不住案角那碟海棠酥的甜腻。他朱笔忽地顿住。
"尝尝，尚食局新制的。"他看着她手上不停的动作，沉默一瞬，“怎么？还要朕喂你？”
“嫔妾不敢。”雪烬将砚台轻轻搁置，拿起一块轻轻咬开，舌尖漫开花蜜，轻声说：“多谢陛下。”
她的声音与逢殿外通报重合：“启禀陛下，温贵嫔求见。”
“让她进来。”萧浔眸中深邃，他看向雪烬，将那叠海棠酥向她手里推了推，语气温和：“今日就先回去吧。”
雪烬退出御书房，一道倩影从身侧拂过，如风轻盈。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是怎样一位女子。
翌日请安，温贵嫔的位子仍旧空着，只是今日贵妃面色不虞。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曾开口。
皇后扫视一圈，视线落在贵妃身上，道：“今年的暑热比往年来的快一些。想也是容易心浮气躁。”
“不劳娘娘费心。”她语气有些重，好在还不算过分。
皇后低低“嗯”了一声：“过些日子，就要去清晏园避暑。姐妹们可准备准备。”
此话一出，下首形色各异。多数人都抱有期待。这样的事小姑娘未经历过，乍然一听，不禁好奇。
燕翎道：“若什么时候再去狩猎围场，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皇后哑然失笑：“姐妹们比不得你自小懂得骑射之术。而且，也要听陛下安排。”
“温贵嫔不是懂得么。”燕翎本是很畅快，蓦地一丝愕然流过：“她今年也不去么？”
皇后颔首：“她年年如此。”
温贵嫔，这个如雾一般无影踪的女子拢在她心头。离出发前一日，沉壁静静地收整一些杂物，疏星给她打下手。
小姑娘伏在窗边看着枝头上的雀儿叽叽喳喳。沉香进来，向她伏身，她直起身体：“姑姑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她看着雪烬，面色犹疑。
“姑姑有话直说便是。”她认真的等待沉香的下文。
沉香说：“贵人明日，应是不用动身了。”
宫墙将影子烙在青砖上，热浪流动，似乎要黏住她的喉舌，良久微动：“姑姑此话怎讲？”
“贵妃娘娘说，往年清晏园早早收拾妥当，如今您要跟去，怕是来不及安排。”
沉壁整理妆匣的动作微微一顿，暗中瞥了一眼沉香。
沉壁哪里不明白贵妃的意思？数日前皇后吩咐了此事，许玉情偏偏挑在最后一日才核查名册，勾去她名字，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姑姑……”有种东西萦绕在雪烬心头，不由质问：“若单为这个，贵妃娘娘岂非过于草率？”
沉香似乎才发现一旁的沉壁，二人目光交接一瞬，沉香再次看向雪烬时，眼底多了一丝恭敬：“贵人莫要动怒，实是今日午时，贵妃娘娘带着钦天监的人见了皇后娘娘，说……您命宫犯天狗，暑月离宫恐引祝融之灾。”
“陛下……怎么说……？”她舌尖有些发涩。
“陛下应允了……皇后娘娘才准的。”
雪烬送沉香离去，沉壁看着她小小一只的，波澜不惊中，她回身，不是没有读懂她隐藏在心里的一丝爱怜。
江雪烬怔怔坐在蒸笼般的寝殿里，沉壁停下动作，走到她面前将她扶正。一丝凭空的寒意爬上膝头，好似这些日子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临行前最后一夜，他宿在皇后宫中。她读着那本书，却读不下去。青涩跳动的心隐隐约约的想，他是否会抚摸皇后的鬓发、也会为贵妃解暑。仅有一面之缘的温贵嫔，于我颇为照拂的翎姐姐、这许多人……
第二日众人浩浩荡荡离宫，许多她不认识的妃嫔，平日不能请安之人，也随着去了。
寅时的梆子敲过三响，朱雀门大开，九重华盖缀着一颗颗南海珠。晨雾割裂成深浅不一的绀青色。她一夜未睡，这样缭乱的绮丽令头脑昏昏涨涨。
队伍浩浩荡荡，她终究没有看见萧浔离去的背影。
一路回到栖鹤堂，却见堂内正桌上放着一鎏金匣，里头躺着支金累丝嵌宝棠梨簪，红绸软料的边上压着正正好好十四枚圆滚滚的杏子。
雪烬顿时一惊，不觉抬眼望向沉壁，沉壁轻声说：“是陛下叫周总管今早送来的。”
指尖悬在簪头镶嵌上方三寸，微微发颤，将宝簪握在掌中，金丝蜷曲着透出纯粹的光泽，簪尾刻着“灼灼”二字。
憨态可掬的金杏，一枚因为她的动作而滚过红绸发出沙沙响动。她的脑海里浮现他御前伏案提笔时，素来喜穿的天山翠。
"贵人可要簪上？"沉壁瞧着妆台上的铜镜，轻声问她。心绪千念流转，这一刻因为他的离开，这座皇宫因为他的离开再次空荡，徒留自己一人。
“不必……”她将手中的东西放回去，陌生地情感翻天覆地的涌来，轻轻将头伏在沉壁怀中，在沉壁隐隐看着自己有些惊诧之色的视线里，说了一句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话。
明明是怨他的，怨他允准了贵妃的主张，然而话到嘴边，想起这月余来她安静畅快的在御书房读书的样子，“我似乎……开始想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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