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玉晔负手而立，镌刻于船身的牵星术在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庞上落下一层霜白的光，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出尘的谪仙。
夜色渐浓，他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海面，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有医师过来向他禀告。
“仙首。”医师躬身，姿态恭敬，“连山公子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不过，他的灵元与识海被地鬼之毒侵染太深，能不能恢复，还未可知。”
毕竟，连山穆的胸口可是被地鬼咬穿了。
“有劳。”乘玉晔微微颔首，打量起眼前从不显山露水的医师，似随意地问，“地鬼之毒并不常见，季医师倒像是对此颇为了解？”
“只是略知一二，许是曾在涪州待过一段时日的缘故。”季医师缓慢答道。
“涪州？”乘玉晔抬了抬眼，温和的嗓音旋即多了几分凝重，“我记得，上一次被地鬼潮侵袭的州城里，便是涪州的伤亡最为惨重。”
涪州临海，当地鬼从海里钻出来时，那些沿海的州城便会首当其冲。
“是。”季医师点头道，“地鬼虽被歼灭，但至今仍有许多无辜生灵深受其害。”
“你是说，火蚀症。”
乘玉晔话音落下后，又似想到什么，沉默地转向另一边。
在裨海清剿地鬼时，他总能看到那道赤红燃烧的天际线，充满着不祥的意味。
鬼煞族尚且能被天表结界阻隔，但地鬼这种与鬼煞一脉同生的邪物，却能在结界之内不断繁衍生长，它们没有神智，只有兽性，所以又被称为鬼奴，身带死气邪毒。
“被地鬼之毒侵染者，多会患有火蚀症，轻则经脉淤塞，重则地火焚身。”季医师肃容看向站在船舷边的当今第一强者，“不知此次裨海出现的地鬼，可是地鬼潮即将再次来袭的征兆？”
乘玉晔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思绪停留在遥远的记忆里，许久后才摇了下头：“不会。区区几只地鬼作祟而已，还没到聚而成潮——”
话音忽然截断，季医师看到仙首向来沉稳的脸色微变，紧接着便消失在眼前。
*
宽阔的山道两侧，一盏盏石灯在夜色中点亮，从山脚一路蜿蜒到仙洲诸峰。
而本该无人踏足的昏暗山林，此刻却有数道黑白锁链穿破虚空，牢牢缚住了地上执剑的青年，犹如坚实的牢笼，让他寸步不得离开。
白渊低着头，脸上情绪冷漠，漆黑眼眸倒映着山下同样漆黑的海域，海浪翻腾，点缀灯火的悬舟早已遥远到连轮廓都看不见，可他仍被困在这里，就像过去的每一年。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受困，只会随着年岁的增长，不断改变自己反击的方式。
但今日不同，白渊转了转被重重锁住的手腕，凝出璀璨光亮的长剑立时嗡鸣着再次朝那些锁链劈去，转瞬便让它们碎成几截。
可很快又有新的锁链交缠着拉扯住他的身躯，勒住他的手腕，同时，携带雷火之力的黑白符文从天而降，惩罚般的抽打在他身上。
昏暗的密林里电光闪烁，击落摇摇欲坠的枯叶，与之一同坠落的符文看似毫无重量，却能轻飘飘炸开他胸口的剑伤，带出一片鲜红。
白渊抬手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衣袖滑落露出鲜血淋漓的手腕。
他缓慢地呼吸着，幽黑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半空中突然出现的森冷箭矢。
数十支黑白箭矢同样淬着雷火之力，却更危险，如果说方才的雷火符只是警告，此刻便是明晃晃的威胁，只要他敢往前跨出一步，冰冷锋利的箭簇就会立刻穿透他的胸膛。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白渊轻轻冷笑，林间凛风拂开他脸上的发丝，清俊的眉眼深处蕴藏的尽是漠视与厌烦。
他抬指压了压剑柄，泛着寒光的长剑随着灵力的注入猛烈颤动，剑气四溢，凌厉锋锐，竟在这场毫无胜算的对峙中率先动起了手。
金石相击发出尖锐的爆鸣！
黑白箭矢在铺天盖地的剑光中迅速排列成阵，金色的雷线、咆哮的雷鸣相互碰撞，激荡出让人胆寒的灵力风暴，呼啸着朝四面席卷而去时，连树木都摇晃得几乎要连根拔起。
白渊眼中是密密麻麻的箭影，虚幻的箭影凝成漫天箭雨，像是蜂虫不断振动的翅膀，从枝叶缝隙中穿过，向人压来，逼人后退。
他横剑抵在身前，盈满灵力的长剑同样铺散开慑人的剑气，与上一次挑衅时相比，又明显地缩短了差距，呈现出针锋相对的气势。
可这一击终是没有对上。
在剑与箭相撞的瞬间，另一道温润的剑光从天而降，强势压下了两方的杀意，并彻底碾碎了仍在不断汇聚的箭矢与锁链。
“你这是做什么？”
乘玉晔收回剑意，落在山林中。
一路奔来，他衣袍上沾染的海水湿意都还未褪去，本想严厉地责骂几句，但看自己徒弟一身的伤，又没忍心。
白渊沉默地望了一眼海面，便垂下目光。
乘玉晔久等不到回答，只好替他压下快要从脖子爬到脸上的黑色咒印，皱着眉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让你非要下山不可？”
灵契能感知到的方位正变得越来越远，但白渊不可能将阿轻的存在告诉任何人，漫长的沉默后，他只是说：“师尊，我想去东洲。”
乘玉晔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孩子说自己想做什么了，从他十一岁被关到仙洲开始。
他会去挑衅结界、和咒印暗自较劲，却从不会要他这个师尊去做什么。
阿渊是个太懂事的孩子，这也让乘玉晔常常自责，觉得对不起相里轩的托付。
“想去便去。”乘玉晔按了按他的肩膀，故作轻松道，“裨海上又有地鬼出没，老祖已解了七日封禁，让你随我一同去查看海底地脉。”
“......应当不会太久，这样，咱们抓紧点，剩下的时间，你想去哪便去哪。”
乘玉晔兀自估算着时间，转身走出几步后看到少年还停在原地，脸上有种微妙的怀疑。
乘玉晔失笑，对他比了个手势：“两个时辰，你总要让我回去处理一些事务，更何况你这一身的伤，也该处理一下，不是吗？”
*
阿轻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
明舒仍坐在瑶华殿里，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直到屏风后出现一道身影。
“没找到人吧，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
明舒没有回头，她倚靠在桌案上，声线缓慢：“世家不可能抓得住她，以你的修为，真到她身边，也不知是你保护她，还是她保护你。”
来人好半晌才道：“天衍家主说的是。”
“——可为何没看见小少主？”
“还不是因为你今日带回来的人。”
明舒随手丢了一颗棋子，在棋盘上滚出一阵脆声，“那小子差点杀了你家小少主，仙洲最近事多，我让她出去避避风头了。”
“连山穆？那他真该死。”
男人嗓音冷漠，转身时添了句：“圣核确实已经和连山穆融合，要是取不出来，我们也杀不了他。总之，我不会让他醒来就是了。”
明舒摆摆手，又一颗一颗将散落的棋子挪到原位，才仰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没过多久，又有一人遮住了月影。
乘玉晔风尘仆仆，一来便熟门熟路地坐在桌案对面，端起温度正好的茶盏，抿了一口后笑了笑：“你倒是知道我会来？”
海水的咸腥气扑面而来，明舒往后靠在椅背上，审视着他：“我还知道你没听我的话。”
乘玉晔闻言敛了笑意，他垂着眼，指尖点在茶盏上，语调复杂：“所以，这就是你把连山穆丢进海里的原因？明舒，我以为我们不必对一个无辜的孩子动手。”
“无辜的、孩子？”
明舒听笑了，戏谑地看过去。
“你指的是整日不学无术、惹是生非、仗势欺人，在两洲都犯了不少事，却因为背后站着经卦家，所以没人敢出手教训他的，孩子？”
上挑的尾调让乘玉晔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听她道：“我可不在乎这个已经三百个月大的孩子，我只知道你再不取圣核，就该没命了！”
略带恐吓的话语并没有让他改变神色，乘玉晔平静地看向明舒，问：“我还能活多久？”
“活不过今年了！”明舒没好气道。
乘玉晔故作惊讶：“真的？你都没占卜呢，还有，你不是不帮人看寿数的么？”
“这都不用占。”明舒脸上挂着个无语的微笑，“我用眼睛看都能知道你命不久矣。”
“这样吗？”乘玉晔了然点头，“那也好，我便能去见真真了。”
明舒瞬间收了笑，一言难尽地起身，路过乘玉晔时语调幽幽：“真真活着时，没见你吐出半个字，如今人不在了，你倒长嘴了。”
“......说给谁听呢？还有意义吗？”
明舒气愤离去后，空旷的殿内便只剩下一人，与凄清的月色和冰冷的夜风相对。
那些质问带着嘲讽，始终回荡在乘玉晔耳边，他静默了许久，才慢慢伸出手，摩挲起散落在棋盘角落的一颗黑子，熟悉的字迹刻在底面，他不用看都能知道，是公仪真刻下的字。
笔锋洒脱自如，又刚中带柔，和她一样。
“——有意义。”
乘玉晔垂下眼眸，低声道。
当然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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