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为何不敢看我?”
宿灵誉从梦中惊醒,姜满的面容顷刻间散去,余音回荡在耳边,屋外雨潺潺,他念着姜满说的话,很快,那一点声音也被雨声盖去。
身下被褥被汗浸湿透,屋里净是黏腻的气息,梦里翻云覆雨的情形回想起来让他一阵心惊,近日来每到晚上思绪昏沉,夜夜多梦,种种逾越之举,句句冒犯之话,对着梦里的人没有半分收敛——幸亏只是梦。
隐约之中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仔细回想,又找不着半点可疑的地方,念两句清心咒平复思绪,宿灵誉起身走到桌边打开一只檀木盒,里面躺着一方手帕。
破布缝成,边缘走线,绣花随意,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凑近鼻尖轻嗅,一股清香淡淡钻入鼻中,宿灵誉皱眉,攥紧手帕,渐渐出神。
自那天在试星台上捡到这一块手帕,此后日日不得安眠,他怀疑过是这手帕有问题,然而送去医宫查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莫非是他痴于修炼,走火入魔,所以才招来梦魇……
风一吹,门窗晃动,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不客气地大声敲门,两三声提醒过后,径自打开房门进来,风风火火地叫道:“大师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嗯?你才醒?真是怪了,你这几天怎么这么惫懒了?今天新弟子正式入门,宗主叫你一同前去观礼,快些将衣服穿好,现在去试星台还来得及。”
上个月初六云慈仙洲各门派举行为期七日的招生比试,选拔结果挂出之后新入门的弟子有半个月的时间回家准备入学事宜,三月初二正式入学,今日正是初二,宗主携各位长老在试星台为新入门弟子举行入学礼,身为宗主亲传弟子,他自然要一同前去。
沈宾白撩开衣角自桌边坐下,倒一杯热茶入口,看宿灵誉不紧不慢地将衣服穿好,玉冠青簪,乌发斜垂,不由得笑了声,却不说话,任凭宿灵誉沉默疑惑地看着他。
天衡宗的人都了解宿灵誉的性子,说他是个白痴,平日不问世事,像个木头似的活着,但在修炼一事上却天赋超然,拜入天衡宗这些年,实力能与各位长老相较,仅次于宗主——嗯,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五年间鲜少见到大师兄出手,如今只有宗主清楚他的实力,说不准早就超过宗主,成为天衡宗修为第一剑修了。
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想着,余光忽然瞥见桌上的手绢,沈宾白跳起来凑近,捏起手绢说:“唷,这是什么?抹布?看起来这样破,怎么还留在身边,你是不是太节省了一点,吃穿不提,一块破抹布也当个宝似的留着,不怕被人见了笑话你?”
“不是我的。”
宿灵誉实话实说,从沈宾白手里夺过手绢塞入袖中,“是姜满的。”
“姜满?”沈宾白愣住一瞬,而后想起来这个人名,正是三长老新收的爱徒,便忍不住发问,“就是今年招生比试的第一名?你怎么认得她的?”
“不认得。”
宿灵誉道,“只是碰巧见这帕子从她身上落下,顺手捡到没来得及归还,今日就去还给她。”
“唷。”
沈宾白摸摸耳垂往一些莫名的方向想,道,“这莫不是吸引你的手段,故意将帕子落下叫你送还给她,这样一来二去,与你互生情愫——”
宿灵誉已走出房门,闻言侧首白他一眼,停下步子等他。
沈宾白立刻追上去,走到门口被门槛一绊,险些摔个跟头,宿灵誉没伸手扶他,还是他自己踉跄几下才堪堪站稳身子。
“喂!”
见宿灵誉一句话不说,御剑要走,沈宾白立刻唤出本命剑追上去,在风中大声呼喊:“你跑什么?我开个玩笑,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次见,每次新弟子入门总会蹦出百八十个暗恋你的,送手绢送荷包送剑绦,今儿在你面前摔跤,后天在你面前晕倒,找着机会总要跟你说几句话,用一块破手绢吸引你的注意又不是没可能,毕竟你是宿灵誉么,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说着忍不住摇头,“真可惜遇上你这样的人,不解风情,要是我呀,绝不会让那些姑娘家伤心,至少要多说几句好话安慰安慰她们。”
“不好笑。”
宿灵誉还是那样冷冰冰地回复,“被姜满师妹听了,说不定要打你一顿。”
“打我?”
沈宾白大笑一声,“没大没小!师兄岂是她能教训的?不过不说便不说了,我看那个小姑娘残暴得很,打起架来跟着了魔一样,要不是规则在那,她恐怕要把自己的对手剥皮抽筋扔出场外,这样泼辣的性格最是难缠,我不想招惹她,你也最好不要,若是真叫她看上你了,以后可有的烦!”
更别说她还有个泼辣的师尊。
自从二十年前封天祭折损三名弟子,三长老一直没收过徒,今年突然看上姜满,说什么也要收她为徒,宗主纵着三长老,允了她的要求,现在姜满成了她弟子,师徒二人一样的性子,不愁日后将天衡宗搅个天翻地覆。
沈宾白自以为这是忠告,一抬头眼前却早已没有宿灵誉的身影,知道他烦他,无可奈何,只能默默调动灵力跟上去。
远远看见试星台上光华眩目,新入门的弟子列队站好,等待宗主掌门现身说话。
一群人看似严肃,实际私下里交头接耳,谈论着台上的师长,个个精神头十足。
姜满没与普通弟子站在一块,而是在试星台与三长老站在一块儿,宿灵誉先沈宾白一步到达试星台,与各位长老见礼之后,径直走到姜满面前,将手帕递给她:“姜师妹,你的手帕。”
台上蓦地静下来,就连台下也一瞬间安静许多。
从近处到远处,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场上全然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姜满,她伸出手,从宿灵誉手中接过手帕,议论声突起:“那是怎么回事,宿师兄和那个姜满认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招呼,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避避?”
“避什么?都是同宗师兄妹,日后有交集的日子多了去了,哪用得着现在做样子。”
“这倒显得那姓姜的有靠山似的。”
“哟,我明白了,你还记姜满的仇,怪她把你打得鼻青脸肿,摔下台去,让你丢了面子,要我说做人应该大度一点,你虽然打不过她,但好歹也进了天衡宗,同门之间要互相友爱,何必为一点小事而对她心生芥蒂呢?”
“哼。”
没被姜满打过的人不许说话。
那姑娘看起来精灵古怪,一双大眼睛眨啊眨,跟兔子一样,圆溜溜的,挺可爱,好像能把人的魂摄出来,但一出手,就知道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她是个大魔头!
披着张羊皮做狼都做不出来的事,犹记得那天在台上与她对上,还以为捡到个软柿子,谁知道不过三两招就被她打趴下来。
碰巧遇上下雨天,她又是水灵根,站在雨里跟鱼儿入水似的,水系术法使得出神入化,一边将人往死里打,一边笑嘻嘻地问:“我打的力道是不是正好?疼不疼?应该是不疼的,只是比试而已,不会伤到你,待会儿把你扔下去就够了,你千万别怕!”
话说得是挺好听,实际把他打得头晕眼花,之后拎起他的脚原地甩个三圈,一撒手人顿时飞出去,摔到地上砸出个大水坑。
如此残暴,如此无礼,三长老竟然收她为徒!
让这么一个没轻没重没大没小的人进入内门,而他们这样老老实实修炼的人还要从最底层修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入长老们的眼,唉!老天真是不公啊!
念罢哀叹一声,有如此想法的不止他一人,台下站着的新入门弟子里,凡是被姜满打过的,现在心里都五味杂陈。
看见宿灵誉主动接近姜满,更多人捶胸顿足,扼腕叹息,深道苍天无眼,大地无情,若是自己站在那个位置,一定比姜满要合适多了。
就这样,在一堆然艳羡甚至愤恨的目光里,姜满从宿灵誉手里接过手帕,满是欣喜,歪着脑袋对宿灵誉说:“我说回去怎么找不着这帕子了,原来是被师兄捡去了!多谢师兄亲自将手帕送回,不知如何谢你——”
“顺手之事,不必言谢。”
宿灵誉冷冰冰地来,冷冰冰地去,撂下姜满一个人站在三长老身边,凉风阵阵,场上众人不约而同呆了呆,一时间又议论纷纷。
“好冷漠,大师兄怎么那样?怪过分的。”
“哪里过分了?礼节周到,也没说什么狠话,正常人反应罢了,你们还想要他怎么做?”
“好歹听人把话说完,然后笑一笑吧!”
“哼,笑起来那就不是大师兄了,进天衡宗这么长时间,你可见他笑过?”
“这倒是没有。”
“大师兄就是这样,习惯就好,别指望他对别人有什么好脸色,自然,也不用对他有太好的脸色。”
“你可真敢说。”
“嗯哼,有什么不敢说的,他又不会来打我,大师兄这个人啊,只是不爱笑而已,其他没什么可挑刺的。”
“……”
姜满嘴角挂着笑,话没说完,宿灵誉跨过她,走到台中位置等待,边上人下意识给他让路,等宿灵誉站定,才敢悄悄偏头,去打量姜满的脸色。
被不解风情的大师兄这样对待,就算不是有意的,也挺伤人。
小师妹无妄之灾,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心里大概要伤心极了。
沈宾白走在姜满面前稍稍顿了顿步子,偷瞄一眼,出乎意料,姜满并没有不高兴,而是若无其事地拎着帕子放在胸口揉揉,之后塞进袖子仰首冲他打招呼:“沈师兄好呀!”
这样热情,沈宾白有些招架不住。
姜满负手站立,往前倾了倾脖子,小声对他说:“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大师兄似乎不乐意听了,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搅他了,不知道沈师兄能不能帮我跟大师兄说两句好话,改日请沈师兄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饭怎么样?”
刚在宿灵誉面前说过姜满的坏话,这样一来免不了有些心虚,沈宾白故作淡定地回道:“同门师兄妹一场,何必说那么多,你的心意大师兄一定明白,不必费这般心思,他就是那样的人,闷石头一样,平日嘴里蹦不出几个字。”
说着咳嗽两声,往宿灵誉那边瞟。
两个人说来说去一点没避讳别人。
嘴上说着叫沈宾白将话带过去,实际这么远的距离,他们的话宿灵誉听得一清二楚。
某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刚才还说小师妹残暴,现在又温声温语地应对,呵。
嗯——
宿灵誉又皱起眉,想起姜满在试星台上比试时的情形,与现在几乎是两个人,她是怎么做到这样有两副面孔的?
宿灵誉想不通,不由得向姜满看去。
“啊,这样啊……”
姜满若有所思,也悠悠地看过去。
两个人的视线对上,宿灵誉立刻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
姜满顿时忍不住笑出声。
那个人,这么不解风情的吗,明明夜里梦中不是这样的呀。
会求饶,会流泪,还会……
哎算了,既然不乐意与她多说话,那就不说好了,反正入了梦,有的是机会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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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师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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