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山志·卷七》：神女堕，天地刍狗。
开元九年，岁末，桂杀秋，山吞雾。
暮云收尽时，山阶落了层碎金。
青玉阶前横着半截断剑，守门弟子白袍映着残阳，剑穗上的朱砂褪成暗褐色。山风掠过九千级石阶，撞碎在刻着"崇天"二字的界碑上。
"此乃仙门清修地，岂容尔放肆。"
为首弟子横剑拦在阶前，剑锋所指处，少女翠色诃子裙猎猎翻卷。她仰起脸时，发间花胜叮铃作响，眸中却凝着两泊死水——分明是副美人面，偏生嵌着双荒冢般的眼。
"莫不是个瞎子？"后头有人嗤笑。
少女忽地抱膝蹲下，半张脸埋在膝间只露出乌黑的发顶。弟子们面面相觑，剑鞘在暮色中撞出细碎清响。
剑啸破空时，暮云正吞没最后一缕天光。青光贯日而来，素色道袍掠过重檐，来人广袖翻卷处，山河气裹着碎玉声撞碎在界碑上。惊呼声里，孟行舟的剑穗突然崩断。朱砂珠子滚过青玉阶，正落在少女绣鞋边。她足尖碾碎殷红，偏头望向山门——
"阿蛮。"
来人身量极高，一身素色道袍，清瘦挺拔，如松如玉，唇线薄而色淡，带着三分病气。看清此人面目，为首的男子神色微动，阔步向前，抱剑施礼，神色敬仰。
“这位道友是何等人物，为何连孟师兄在他面前也如此惶恐？”圆脸的年轻弟子瞪大了眼睛。“谢......谢......”他身旁的弟子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谢道君。”孟行舟身形微弓，脊背绷得笔直，“晚辈不知谢道君来此，未能远迎，此为失礼，实在该罚。”孟行舟顿了顿，“不知谢道君此番是为何事而来...”
青年微微一笑，眉眼温和——“无甚要紧的事，只怕是师妹顽劣，冲撞了孟道友。”
那少女未曾挪动半分，神色淡淡，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他欠身将少女的碎发拢到耳后，轻笑道，“是谁又招惹你了？外面风大，回去好不好？”青年蹲下身来，静静注视着少女，目光专注，似乎全然忘掉了孟行舟等人。
“阿蛮，我背着你回去好不好？阿大哥哥在殿里等着你。”
剑气横飞，惊醒了山阶上沉睡的咒文。少女望着蜿蜒至云深处的青玉阶，突然想起张居春离山那日，也是踏着这般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阶。
"他骗我。"她将脸埋进道君的背上，"立秋的纸鸢还没放呢。"
玉阶一步步向上，青云没过白玉栏，朱红的宫殿立在青山之中，山气从高处倾泻，俯首望去，一片云雾如海翻腾。息纭一回到琼云殿，就懒懒的倚在小几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眼皮耷拉着，神色倦怠。“今日你教我使剑好不好？”息纭提起案上的断剑，横架在谢继安颈上。
刀光冰冷，只是一道剑气，堪堪掠过颈侧，留下一道血痕，刺目的很。他依然极淡地笑着，身形分毫不动。他抬手捏住刀尖，轻轻向下移了半寸，半晌开口道
“此处为元关，一剑刺入，顷刻毙命。”刀尖又下滑半寸，带出一道血珠。
“此处为气窍，伤此根本，气绝而亡。”刃上的血在他玉色的颈上连成一条朱红的死线。
“哐当”一声。长剑落到地上，一瞬间，他们离得极近。
息纭几乎可以闻到他鼻息间的药香，抬头便撞上一双极淡的眸子。他的唇色很淡，面上常年带着病气。朱红和冷白交织，血滴没入他的衣襟。谢继安捏住刀尖的手骤然收紧，血珠顺着脖颈滑落，嗓音却温柔带笑，“阿蛮，你要杀的……是那凡人骗子，还是我？”
“胡闹！”
侍女掀开珠帘，外间走进一男子，穿着同谢继安一样的道袍，只是腰间系着一块玄色的牍牌。约莫而立的年纪，目光幽深，面色沉静，叫人看不出喜怒。
“谢继安，你平日便是这般忤逆神女以下犯上的？”他轻轻转动纸上的玉扳指，面色难辨。
“含章不敢。”谢继安垂眸，淡声道。
谢凛轻瞥他一眼，并未多言，弯下腰来，视线与息纭齐平。他顿了半晌，眼里的情绪复杂难辨。“阿蛮…长明道君陨落了…”
他们的视线交汇到一起，息纭的眼里空洞洞的，面上如寒石般冷硬，半晌，她移开眼，睫羽轻颤，淡声道：“死了便埋了，告诉我做什么？”
谢凛神色复杂，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息纭冰冷的神色一刺，最终也没有开口，沉默片刻便离开了。屋子里又静下来了，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息纭闷声坐在塌上，不知在想什么。
“阿蛮，去看看吧。”谢继安替她披上披风，又低头系好搭扣。
天已经擦黑了，夜色向远处一层一层铺开，像蛰伏的巨兽将长夜吞噬，星星点点的光四处点缀。息山永远很安静，像终年沉寂的寒潭。息纭坐在秋千架上，不知在想什么，身影瘦削又孤寂。她坐在夜色中，不言不语，远处的夜色漆黑，无限的往远处衍生，仿佛永远挨不到尽头。
忽然，无数盏纸灯从低处升起，在群山的怀抱中，寂静无声的远航。灯内烛火摇曳，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微弱昏黄的光亮没入黑暗之中，似乎短暂的擦亮了漫漫长夜息纭认真地抬头望着天幕尽头，直到它们全部飞远。
“谢长明？”
息纭的声音极轻，转瞬便消失在夜色里。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最后一点灯光消失。
谢长明。
她的第一个神官。
隔着千百年的岁月，记忆中的少年面目早已模糊，他像一个极淡的影子，被短暂的擦亮过，又永恒的没入黑暗之中。
“阿蛮，在想什么呢”
息纭猛然回神，从纷杂的记忆中抽身，天已经完全黑了，现下的息山，仅仅只亮着零星的灯火，息纭心里突觉一阵躁意。
抬头望向面前的青年，一声素白道袍，玉色的腰封衬得人愈发挺拔清瘦，他手里提着一盏竹灯，灯火忽明忽暗，他的眉眼氤氲在暖黄的光芒中，看不真切。息纭忽然觉得这样的他着实是刺眼得很，她的笑容虚假，不达眼底。
她的眼神很专注，带着蛊惑的意味。
“一个关于你们谢家的秘密。”
下一瞬，她像一个孩子一般畅快的笑着，手腕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她的眉眼如画，额间朱砂一点，极浓极烈。
“我们做个交换好不好？你放我下山，我告诉你这个秘密。
他们并排站着，一时间谁也没有再开口。远处群山环绕，重叠连绵，一重一重的黑影压得人心头千钧重。山顶的风很大，带着剔骨的寒意。
“谢继安，我不在乎谢长明是生是死。”少女的声音如古井般波澜不惊，语气淡淡的。
“我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
依然是一片无言，息纭只听得见身侧清浅的呼吸声。
“那你哭什么？”少年轻轻一笑。
“我哪有...”息纭猛地抬头欲辩，却撞进一双漆黑的眼里。
息纭总是能够很轻易的看到他眼里那份不一样的情绪，一些柔软的，悲悯的情绪。那一刻，山顶的风停滞了，岁月仿佛一条永恒流动的长河，一幕幕在息纭眼前闪过：
有年少时坐在窗棂上偷笑的谢长明；有意气风发，策马弯弓的谢凛；有笑着承诺明年秋天再见的张居春……他们生动而鲜活，岁月忽逝，他们好像永远不会老去。
最后的画面是群山环绕中的琼云殿。那个她生生世世注定无法逃离的地方。
“你在乎的。”谢继安的声音划破夜空，像是在安慰一个沮丧的孩子。
“我知道。”
息纭第二日起的很早，此刻她正翘脚坐在比武台下的梧桐树枝上。
风吹起翠色的发带，少女粉面杏腮，一袭湖色长裙，下摆绽放着大片大片的粉棠花。
她笑容散漫，撑着脑袋看向比武台上的弟子，一副散漫样子。看台上的少年们穿着齐整的剑门宫服，一派神气盎然。
许是时辰还早，又无人约束，弟子们三三两两的成群笑闹，或切磋，或闲谈，自得其乐。
息纭也支起耳朵听着树下弟子的闲谈。
“欸，你们听说了吗？最近山下可发生了件大事...”一圆脸弟子忽然压低嗓门，故作神秘的示意旁人附耳来听。
“能有什么大事，左不过是玉梁神祭快到了...”
“非也非也...这玉梁城啊，可邪门的紧，我也是从师尊那偷听来的...”
听到事关玉梁城，息纭不禁坐直了身子，神色也急迫了起来。
“我师尊说...”
话还没说完，那圆脸弟子不知怎的忽然敛了笑意，站直身子，活像被施了禁言咒。其他几人见状回头，看清来人的面目，也忙不迭肃容正冠，齐声道：
“孟师兄！”
散落四处的弟子们很快注意到了这处的响动，纷纷垂首，一时间比武台噤若寒蝉。息纭听到要紧处树下却停了声响，不免心中抓耳挠腮，于是探头看向树下，这不看还好，一看更是不得了。
那扰她雅兴的人还能有谁，分明是昨天那伙守门弟子中的头头。
昨日偏我被谢继安拿住了，今天你就送上门了，那我必然打得你满地找牙。息纭拍了拍裙子，这样想着，心里的不快也散去了三分。
今日本是打算出来补眠，也没带佩剑。梧桐枝桠轻颤，息纭足尖点过树梢，翠色裙裾扫落一地落叶。
“孟师兄——”她笑吟吟挽了个剑花，木枝直指台下，“早听旁人说孟师兄是天纵奇才，八岁入道，十一岁被选入息山，堪堪十六岁便被封为持剑人，而我这人偏偏有个怪癖...”
少女轻轻一笑，面似芙蓉，明艳异常。
“最爱看英雄埋骨，天骄早夭。”
“孟师兄，可愿赐教？”
孟行舟提着长剑，站在人群前头，神色冷峻，兀的听见自己的名字，面色一滞，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抬首看向台上的少女。
众人的打量息纭浑然不觉，她把玩着手上的木枝，一双杏眼似笑非笑。
“剑门自有剑门的规矩，师妹是祭门弟子，断然没有越过地元天阶，而与持剑人一战的道理。”孟行舟身侧的剑门弟子认出了息纭是那日强闯山门的人，更见不得她这般散漫不敬的做派，愤然道。
上古以来，息山分为三门：剑门掌封魔剑阵；命门算五行八卦；祭门通神灵降神诏。
至于地元天阶，则是剑门弟子品阶，剑门弟子入山之后，凭天赋能力，分为地元与天阶。剑门之首称为持剑人，而如今的持剑人便是孟行舟。
息纭闻言，嗤笑道：“孟师兄，我的意思..是生死斗。”
话音刚落，她手上的树枝便直直的刺向看台前方的少年。在巨大灵力的威逼下，孟行舟避无可避，顿时直觉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少女依旧笑意寡淡，轻轻挥手，空中的树枝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化作万千剑光向孟行舟刺去。
“是万剑阵！”众人惊呼道。
“这便是持剑人？”息纭的声音清甜，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握得住手中的剑吗？”
在绝对强大的灵力下，孟行舟勉强支撑，面上虽不显，额上却冒出汗珠。少女的剑招并不高明，纯粹是蛮横的强攻。
凛冽的剑光在孟行舟脸上划出一道道淌血的细痕，风中立刻夹杂了浓重的血腥味。
息纭摆了摆手，下一瞬，一道巨大的黑影向他头顶斩去，只此一击，孟行舟绝无反转之力，不残也得修养上半月。
他勉强用剑支撑身形，定下心神，咬牙准备扛下这一击。
下一刻，那道剑气却猛然掉头，直直撞向比武台下的棠树，众人只见尘土飞扬，那棵百年古树便应声而倒，发出巨大轰鸣。息纭大怒，掀起眼皮，一件玄色的狐裘将它紧紧裹住，只露出乌黑的发顶。
师妹是个杀胚怎么办？[狗头][狗头][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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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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