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回到城主府时夜已深了,张满给三人安排的院落相隔不远,齐晟住在西边,谢继安住在东边,息纭的院子在两人中间。今夜收获颇丰,谢继安煮了一壶茶水,三人在东边的小院子里边喝茶边讨论刚刚在庙里发生的事。
“要不我去挟持了那文朔,到时刀架在脖子上,谅他也不敢有所隐瞒。”
只听见“哐当”一声,葳蕤剑被砸在桌子上,息纭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话音未落便要冲出门去。
谢继安与齐晟面对面坐着,一个跷着二郎腿把玩手里的铜钱,一个神色淡淡地垂眸喝茶。
“阿蛮,莫要胡闹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葳蕤剑,似是意有所指。
息纭现如今神力被封,只能使出葳蕤剑的三成威力。
齐晟见状,笑嘻嘻地把脸凑上前去,“要我说啊,你还是好好扮演知心小妹妹——”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玉壶,拔开壶塞,空气中立刻弥漫了醇厚的酒香。
“我这壶百年春下肚,便是神仙也会醉倒……到时候……”齐晟把酒壶递给息纭,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笑容不怀好意。
闻言谢继安眉心一跳。
“乘机套出那苗蕊儿尸首所在之处。”
“记住,这百年春,你万万不要沾,一点也不成。”
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谢继安勉强同意了这个计划,只是再三叮嘱息纭万万不可贪杯。
三人聊得差不多了,齐晟打着哈欠告辞了,谢继安将他送出中门,回来时便远远地看见少女独自一人坐在月下,见到来人,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息纭此刻心情好,心气就顺,故而想笑就笑了。
谢继安却偏偏避过了她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惧怕这样过于明艳的东西,比如往生殿的血莲,比如眼前少女的笑。
息纭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她的好心情来得快也去得快,她最讨厌冲别人笑时,别人不理睬。而且,一旦人家让她不高兴,她必要扰掉所有人的好心情。她轻哼一声,转身走向屋里,却被身后的人拉住袖子。
“这是我的屋子。”谢继安语气没什么起伏。
“要你管,我偏要住这里。”息纭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我那间屋子太窄了,简直像睡在棺材里。”
谢继安没有作声,安静地思考着她的形容,息纭说话总是这样带点夸张的口吻,“练剑练的胳膊要断了”就是很累的意思,“谢渊折磨了我一整天”就是罚她抄了一天经书的意思。
其实城主府安排的三间院落大小没什么区别,不过和息山上占据一整个山峰的琼云殿相比自然太过逼仄。
下一瞬,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第二日傍晚,在齐晟挤眉弄眼的暗示下,息纭如壮士断腕般长吸一口气,面上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跨步上前抱住即将出门的张满的胳膊。
“小满姐姐,我新得了一壶好酒,今晚便由我做东,你给我好好讲讲玉梁城的风土人情可好?”少女作势摇了摇张满的胳膊,笑得一脸无辜。
月华如练,倾泻在城主府斑驳的墙上。息纭抱着一坛沙棘酒蜷在屋檐边上,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滑入衣襟,染得翠色诃子泛着暗金。张满拎着酒壶翻身跃上屋檐时,正瞧见少女仰头灌酒。
“说要请我喝酒,酒还没拿出来倒是先把我的珍藏喝个精光。”她随手抛给息纭一坛,自己也掀了泥封,酒液淋淋漓漓洒了满襟,像泼了一襟碎星。“喝闷酒多没趣,我们聊聊天吧。”
她屈膝坐下,剑鞘上的草编坠子扫过息纭手背,苍绿的茎叶在月光下泛着陈旧的釉色。
“聊天……”息纭这时早已醉得把什么“切记”,什么“大计”抛诸脑后,满脑子都是沙棘酒的香甜滋味。
息纭盯着那抹绿,恍惚见百年前琼云殿的石阶上,也有人晃着草编的兔子冲她笑。
息纭忽然攥住剑穗,醉眼朦胧地凑近:“为什么......”酒坛骨碌碌滚下屋檐,碎在庭院青砖上,“为什么......”她打了个酒嗝,指尖戳着张满心口,“为什么食言?”
张满被少女突如其来的诘问问得愣住了,她支着下巴,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漫不经心地想——原来仙山上的神官也有不甘心的事吗。
“原来阿蛮是有伤心事吗?”望着身旁少女酡红的脸蛋,她轻声笑了。
少女已经醉了,但偏偏一双漆黑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执拗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她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的答案。
张满仰头灌了口酒,喉间发出畅快的叹息。她伸手指向城墙外起伏的沙丘,驼铃正叮咚碾过月色:“你看那些商队,今夜还在篝火旁分食同一囊马奶酒,明日或许便要埋骨流沙。可那囊酒入喉的灼烧,篝火舔过掌心的刺痛——”她突然抓住息纭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会烙在这里。”
夜风掠过两人的脸庞,带着一丝凉意,她拎起酒壶对着明月浇下。酒液在沙地上蜿蜒成河,倒映着碎成千万片的月光:“山水一程,终有尽时。”息纭突然感觉头顶落下了一片温热的东西,抬头,对上少女亮晶晶的笑眼,“你还记得,这就够了。”
息纭茫然地摊开手掌,月光从指缝漏下,恍惚看见禁云殿石阶上散落的草兔子。那个教她编草的少年,似乎也曾这般指着星子说:“你记得我,这就够了。”
“我不懂……”她颓然松开手,“他们教我何为承诺,可当我终于学会时……”
“却没人能让我兑现了。”
夜风裹来花的甜香,张满解下披帛裹住发抖的少女。这一刻的息纭和平时都不一样,她似乎褪去了那一层坚硬的外壳,剥落出了真正脆弱的内里,孤独的内里,少女圆润柔和的眼,一点点和张满记忆深处的某一幕重合。
她指尖点住息纭眉心朱砂,“好好睡一觉吧。”
更鼓惊破残夜,息纭醉倒在张满肩头。朦胧间有人轻抚她发顶,哼着支陌生的塞外小调。
也许是今夜的酒格外醉人吧,又或者是压在心底的那些记忆太痛苦,太沉重,一旦找到可以倾泻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
沙丘的尽头是一轮圆月,张满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酒坛滚落屋檐的闷响惊醒了蜷在暗处的夜猫,绿瞳在阴影里一闪即逝。她转头看向一旁已经熟睡过去的息纭,轻轻地笑了笑,指尖蘸着酒液在青砖上画了条蜿蜒的曲线,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一个不能存在听众的故事,这个故事压抑在她心中很久很久了。
“见过鸣沙河的漩涡么?我七岁那年,差点成了河底的沉沙。”
月光淌过她腕间旧疤,映出鳞片状的伤痕——那是被激流卷着撞上礁石的印记。“我爹死得很早,不久后城里闹饥荒,我娘也饿死了。”她轻笑,“我成了一个在街上与人争食的乞儿,有一天差点被人打死——”指尖突然点在酒痕尽头,“其实这样死了也好,结果被个傻子拽了出来。”
张满醉眼朦胧地望着月亮,恍惚见沙地上浮现少女单薄的轮廓。她并不高,破旧的短衫裹着嶙峋的肩胛,穿得破破烂烂的,偏偏长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圆圆的柔和的杏眼,握着短刀的手抖得厉害,却死死拽住她的手。“她告诉我她过得很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娘爱她,爹疼她。”张满嗤笑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我教她如何使剑,她教我读书识字。”张满突然放轻了声音,息纭在昏沉中忽然感觉有一双手轻柔地抚过她的眼睛,带来丝丝痒意。“我本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但是人生总是有种种不得已。”
“她死了。”
张满的眼睛黑黢黢的,没有一丝情绪。
“死相凄惨,穿肠烂肚,不得好死。”
息纭醉醺醺地躺着,朦胧间看见张满的影子与某个策马远去的背影重叠——“阿蛮,人生就是无数个不得已”。
息纭在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她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揉了揉昏沉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听见院子里少年懒洋洋的声音——
“我就知道指望她成不了事,浪费了我一壶好酒...我自个都没舍得喝的百年春...”
息纭闻言,一骨碌从床上爬下来,怒气冲冲地推开房门。
“都怪你那破酒,害得我好苦,我怎么知道我不过是拨开壶口嗅了嗅便已经稀里糊涂了。”少女一脸理直气壮,气得瞪圆了眼睛。
“要不,我们今晚再去西街探探?”谢继安喝完最后一口茶,提议道。
月黑风高,三人已然轻车熟路。
“我们探案不带山鸡。”息纭面无表情地后退几步,谢继安一回头,就被满眼的金玉之物照了个头晕目眩。
目光再往上移,就正对上齐晟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理直气壮道“这你就不懂了,夜行凶险,这些可都是保命的法器,你们这群人打起来可是刀剑无眼。”
“打起来妖怪第一个砍你这大红灯笼。”息纭幽幽道。
正当三人准备从房顶一跃而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声,混着烈烈风声。息纭右手覆上腰间的剑,正要拔剑之时,耳边传来一声极熟悉的声音。
“神官们夜游也不叫我?”
月下女子的身影缥缈如妖,三人垂眸,只见张满抱臂在前,手里提着一盏纸糊的白灯笼,如月下漫步一般闲适,注意到三人的目光,回以一个浅笑,那个沉默的少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远远看过去,仿佛一个沉默的影子。
“阿蛮你早说嘛,尸首就停在我府上,你们想断案,我自然奉陪……”
张满笑嘻嘻地领着众人前往地牢,头上朱红的发带一甩一甩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平凡少女。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走在前头,谢继安慢了一步落到后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城主府辟有单独的地牢,不过里面一般都关押着重刑犯。
地牢的墙上的火把被夜里的阴风吹得忽明忽暗,前头张满正侧头和息纭说着什么,笑得眉眼弯弯,朱红的系带垂在脸颊旁,某一瞬间被火光照亮,系带上绣着朵活灵活现的绿梅,谢继安的脚步顿了顿。
几人走进一间牢房,里面放着几口棺材,张满忽然旋身坐上一口空棺,裙摆扫落棺盖积灰。
“苗蕊儿的尸体已经下葬了,不过这里还有一个女子的尸体,她叫婉娘,是揽芳阁的伶人,因她无父无母,所以还没来得及下葬……”
青苔攀附的砖缝渗出暗红液体,顺着石壁蜿蜒成无数道干涸的血泪。息纭指尖触到棺材时,腐肉与朱砂混杂的腥气猛地蹿入鼻腔——棺中少女仰躺着,肌理剥离的身躯如同被揉皱的绢帛,耳朵上还挂着半只芙蓉耳坠。
“嘀嗒”。
穹顶凝结的水珠砸在少女空洞的眼窝里,惊起棺底一滩蚁虫。那些毒物正啃食着散落的碎肉,甲壳摩擦的细响混着地牢深处的铁链拖曳声,织成一张看不见的黏稠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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