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梁城的城门在黄沙中若隐若现,泥土垒成的城墙被风蚀出层层沟壑,墙头斜插的玄铁旌旗猎猎作响,旗面绣的吞云兽早已褪成灰白。城门处隐约瞧见人影,想必是玉梁城里派出来迎接神官的人马。
最前方的女子窄衫长裙,裙摆上绣着别致的红色纹样,月白的披帛落在臂间,松松的挽着低髻,乌发上一支象牙玉簪,腰间倒是别了一把好剑。
她盈盈地笑着,风吹发动,目光如寒星。
他身后站着一个极年轻的男人,低首敛眉,穿了一身与时节不大相称的灰鼠银氅,玉色的面上带着病容,并不看息纭一行人,只垂头替女子撑伞。
半晌,女子移步向前,朗声道——
“三位神官远道而来,此番神祭必当顺遂。”
她背后是掩在黄沙中的玉梁城,城墙斑驳,耳边只听见旌旗被吹得猎猎作响,风啸影动间,她眼中的锐气极盛。
“未曾介绍,我是南楚国剑首,玉梁城的新主人——”
少女微微一笑,
“张满。”
张满一脚蹬在城墙裂缝处,裙裾翻飞,腕间银镯撞得叮当乱响。她歪头打量身旁三人,发辫
上的象牙簪随着动作荡开一圈白光,目光对上息纭板着的小脸时挑眉笑道:
“没想到息山上的神官有年纪这般小的...”
她按耐住想要掐掐息纭脸蛋的念头,呲着牙拍了拍她的头。息纭莫名和觉得女子笑得像一只傻摇尾巴的大狗。
“对了,还不知如何称呼诸位?”
“在下谢继安,是这次神祭的主祭官,这位是息山命门弟子齐晟,至于这位...”
谢继安顿了顿,说道,“这是师妹阿蛮。”
一行人屏退了随侍人马,有心好好领略玉梁风光,张满于是提议不如就这样边散步边观光。
踏入城门,灼热的风裹着胡笳声扑面而来。街道两侧土坯房低矮歪斜,窗棂糊的羊皮纸破洞处露出窥视的眼。卖胡饼的老妪蜷在墙角,铁锅上烙饼焦黑如炭,却用枯枝挑着块褪色红布。
街边土墙钉满巴掌大的青铜镜,镜面用朱砂画着狰狞兽首,镜缘缠着褪色的红绸。
最怪异的是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悬着一枚倒吊的刺绣娃娃,大多都用针线缝上了大大的笑脸,眼睛处缝着漆黑的珠子,仔细看上去导游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风一吹过,娃娃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露出夸张至极的笑容...
齐晟被满城的怪异娃娃吓得浑身发毛,转头凑到息纭耳旁道,
“这鬼地方真瘆人,你说——”
话还没说完,一旁老妪浑浊的眼珠倏地瞪大,铁锅“哐当”翻倒,焦饼滚入沙地。
张满面色僵住了片刻,“神官慎言,这玉梁城禁忌颇多——”她忽而展颜一笑,“犯了别的什么禁忌倒不要紧,只一点可千万要记住......”
张满那双从见面起就一直盈着笑的眸子此刻竟不见一丝笑意,反而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远客,“舌长易惹祸,夜半鬼来牵。”
“拜月节要到了。”张满冲息纭笑了笑,“万年前神女用捆仙索困住邪魔,如今城中百姓便会在拜月节前,屋前屋后悬挂傀儡娃娃,意在驱除邪祟,以求年年安康。”她突然压低声音,一贯带笑的面上变得严肃无比,“说来可笑,今年傀儡娃娃还没摆全,西街倒先摆上棺材了——”
齐晟的眼睛转了转,笑嘻嘻地凑到张满身侧,“城主说的棺材里装的,莫不是装着穿嫁衣的姑娘?”
众人闻言皆望向齐晟,红袍少年抱臂立在街侧,见众人目光汇聚,不明所以地朝众人身后的方向努努嘴——
狂风卷着沙砾拍打丧幡,送葬队伍像串歪斜的纸人晃过街心。开路的抬棺汉子赤着上身,肩头被槐木棺压出紫黑淤痕,棺盖上用朱砂画满镇魂符,却止不住棺缝渗出的黑血。
息纭倚在酒肆旗杆上,靴尖挑飞一片纸钱。那惨白的冥纸刚飘到棺椁上方,突然“嗤”地燃起绿火。
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了,一行人目睹这样诡异的一场丧事也再没了游街的兴致,走了半刻钟便顺利抵达城主府。
城主府建在玉梁城深处,粗犷石柱上凿满飞天浮雕,墙面彩漆剥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铜锁“咔嗒”弹开,城主府门缓缓打开,门内忽涌出裹着沙粒的阴风,乍一听起来倒像是有鬼魂在呜咽。
张满刚继任城主,平日里公务繁忙,将三人接引至府中后便告辞回屋处理杂务了。
齐晟捏着根树枝戳弄石桌上的蚁群,绯衣在暮色里活像团跳动的火:“小师妹你看,这蚂蚁倒是凶的很——哎哟!”话音未落,蚁群突然聚成一团,狠狠咬住他指尖。
息纭斜倚在葡萄架下,腕间金铃轻晃,闻言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蠢货。”
她指尖弹出一粒沙枣核,抬腕甩向檐角——暗处传来闷哼。少年侍卫捧着漆盘转出回廊,是白日里跟在张满背后的少年,盘中的蜜瓜缺了个月牙形豁口,正是被枣核击穿的痕迹。
几人方才才从城主府上的侍卫口中得知,少年名唤文朔,是张满在几年前收养的义弟。
“三位神官的客房备好了。”文朔垂眼避开息纭的打量,少年面色苍白无辜,叫人一眼望上去只觉得是个腼腆无害的凡人少年。
谢继安抿了抿手里早已凉透的茶水,目光恍若无意般扫到少年端着托盘的双手,那双苍白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
张满的声音忽从院外砸进来:“呆子,我早说你身子不好便不要出来走动!”她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抬手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背上,发稍扫过文朔苍白的面庞,“还傻站着干什么,把盘子放下啊。”
“天色也不早了。”齐晟慢悠悠地直起身来,掐指一算,笑道,“酉时走水门,西面大吉。”
话毕他就大摇大摆地朝西面走去,挥挥手道,“我就住西厢房了。”
他经过息纭身旁时,齐晟突然极其浮夸地打了个哈欠,“今夜星象大吉。”他冲息纭眨眨眼,“宜观星,宜赏月——”。
息纭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夜半三更,可不是探案观尸的好时辰吗。
她随即扬起一个甜甜的笑脸,佯装乖巧道,“小满姐姐,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案子啊?”
庭院中央的胡杨木被风蚀出人面疮,张满从袖中摸出几粒沙枣,啃完一颗就把果核精准砸向文朔额角:“呆子,给神官们讲讲剥皮案。”
文朔默默拭去额间红痕,从袖中抖出一卷案牍:“死者皆于朔月夜失踪,尸首被寻获时。皆被剥去人皮,而且...”他喉结滚动,声音陡然低下去,“被抽去了一节脊骨。”
“最近的死者叫苗蕊儿,年十六,是个哑女,本是在七天前要被沈家老爷接入府中为继室,迎亲的小斯把轿子抬进沈府后,喜娘却发现新房里空无一人,以为是苗蕊儿逃亲跑了,府里的下人去禀报沈老爷后发现这位沈老爷也惨死在房中,沈府的人报了官,官府派了大量人马搜寻,始终也没有找到苗蕊儿的踪影。”
文朔说完,抬头看了一眼专心吃枣子的张满,又接着说道,
“直到前日,打更的老头发现西街的庙里有一滩被剥了皮的血肉...”
文朔话音未落便被息纭打断,“你们怎么认定那便是苗蕊儿?”
“她身上还穿着那天的嫁衣,衣服上是她亲手绣的梅花,官府叫买苗蕊儿的母亲来确认过,错不了。”文朔的语气淡淡的。
“因为前头死去的都是姑娘,偏偏这沈老爷也惨死家中...”文朔酝酿了一番,接着说道,“百姓们便纷纷传言说是这沈贵抢了妖魔的新娘,遭了妖魔的报复。。”
月出沙海,绳锁妖魔......红衣新娘哭,脊骨化桃符......
有意思...
葳蕤剑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兴奋,发出微微的剑鸣。
张满把枣核往远处一抛,拍拍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阿蛮不怕,案子我已着手去查了,你们便安心准备神祭。”
话毕,也不再多言,带着文朔离开了。
月上枝头,城主府的院子里传出一阵细微的响动,最前头的是一身翠绿短衫的少女,头发梳成了两个小辫,辫子上缠着六色的彩绳,紧跟着的是朱红衣袍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枚铜钱念念有词,最后面是一身玄袍面无表情的谢继安。
“喂,我们这次是密探西街,你懂不懂什么叫密探,穿得这样扎眼,你是生怕别人看不见我们吗?”少女的声音气鼓鼓的,一脚踩在齐晟的靴子上。
“嘶——你以为自己低调到哪里去了吗,打扮得像一只绿毛雀...嘶——”
迎面又是一脚。
夜半风沙更烈,息纭的金铃引着三人潜入西街,循着指引到了街尾的破庙。齐晟的铜钱击碎屋瓦,月光漏进屋里,三人一跃而下。
庙宇已经荒废许久了,平时也少有人来参拜,到处都是堆积的灰尘,正前方是一座神像,也许是因为少有香火,显得有些寥落。
齐晟兴致勃勃地观察起那尊神像,看来半晌,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扯住谢继安的袖口道,“喂,谢含章,你不觉着这神像和小师妹的样子倒有些神似吗?”
谢继安淡淡地撇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反而是息纭听见这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气得大声嚷嚷道:“齐晟,你的招子给我放亮一些,这灰头土脸的破雕像哪里和我像啦...”
话音未落,谢继安的神色突然一变,伸手捂住了息纭的唇。
息纭此刻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谢继安的呼吸落在她耳廓,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像是皂荚味,又像是草药香,若有若无,凑得近才能闻到,越是捉摸不到,叫人越想要仔细闻闻。
息纭是个从不会委屈自己的人,想做的事一般马上就去做了。庙里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她偏过头,脸埋进谢继安的衣襟间,果然,那股香味愈发浓郁了。
少年几乎一整个被他抱进怀里,发丝扫过他的下颌,谢继安的呼吸顿了顿,掌心那股温热的感觉愈发强烈,烫得他指尖发麻。
三人躲在神像后头,半晌,一个老妇推门而入,怀里还抱着些什么东西,她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息纭只模糊的听见“莫怪莫怪”几个字。
那妇人将怀里的东西点燃,又烧了些纸钱,最后对着积灰的神像摆拜了拜,便蹒跚着离开了。
妇人蹒跚着消失在路的尽头,谢继安低头,看见息纭正直愣愣地盯着他,下一秒扯出一个明媚的笑容,笑得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一口咬在谢继安还未收回的手侧。
哼,咬死你。
齐晟此时慢悠悠地从神像身后晃出来,走到那一堆未焚烧干净的纸堆前,这时一阵阴风吹过,灰烬四散,一小片未被烧净的布片飘飘悠悠地从地上飘起,齐晟伸手接过——鲜红的布料上绣着一小朵绿梅。
“我听见了...”息纭的声音很轻。
“你听见什么了?”灰烬落到齐晟的衣袍上,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她在求救...她在说——”
谁都没有看见,高台上的神像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救我。”
此时的城主府地牢,一支微弱的蜡烛下,人影晃动,张满倚在墙上,面色冷漠,眼里不见一点白日的笑意。
“哎呀,这些破烂还没烧呢?”张满剑尖戳了戳白骨,歪头冲文朔笑,“明日抬去喂沙狼,记得剥干净点。”
她自阶梯而上,绯衣翻卷如血浪,身后文朔提的灯笼却映出满地脊骨影子——扭曲如跪拜的囚徒。少年低声应诺,提灯的手背青筋暴起,灯影却温柔笼住她飞扬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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