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宋临九盯着平板，林悬盯着她。
林悬确定她是妖，虽然她除了一双红眼睛外，没有任何妖族的特征，即使濒死，也维持着人形。
可她却能拔出藏锋剑，这一点着实令人费解。
按理说，藏锋剑镇邪除秽，荡平妖气，寻常妖物唯恐避之不及，可她却使之如臂，流畅的剑招，锐利的剑气，浩荡如百川归海的剑势……
这剑术造诣甚至远超某些宗门的门主长老。
更有趣的是她与妖龙的关系。
本以为妖龙引魂出窍是冲藏锋剑来的，实则不然，自从进入地宫，妖龙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言辞尖酸，阴阳怪气，倒像个拈酸吃醋的毛头小子。
若说妖龙对她有情，这也说得通。
毕竟那一身龙鳞几乎尽数被用于打造玄冰棺椁，又用至阴至纯的妖力供养她上百年。
此等情谊，着实罕见。
可又看不出她对妖龙有何情谊牵挂，下手狠绝果断，毫不留情，那擎天一剑贯穿妖龙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难不成是古代版强取豪夺？
妖龙将她虏入地宫，她宁死不屈，妖龙舍下龙鳞为她铸棺，她苏醒后，手刃妖龙复仇。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狗血虐恋复仇大戏。
这回捡漏真捡到宝了，还白得一柄藏锋剑。
有斩杀妖龙和藏锋剑的噱头加持，以后接委托的费用不得翻倍？
“你对清元门和宋临九的消息很感兴趣？”林悬盖住平板，强行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宋临九长眉微蹙，对他的行为很不满，转念一想，接下来还要在他手下讨生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敛去不耐烦的神情，认真回答他每一个问题。
“对，临九上人剑术天下一绝，我想拜她为师，听闻她喜好美男，又听闻妖龙以美色出名，便下地宫捉妖龙当拜师礼，不料一去不复返……唉！”
宋临九狠掐一把大腿，眼底泪光闪烁。
“故人已去，只能寄名以解相思意，故改名‘林久’，意为此情如青山松柏，天长地久，永不断绝。”
“那龙鳞玄冰棺怎么解释？妖龙甚至不惜引魂出窍，阻止你出地宫。”林悬意味深长地看着宋临九。
宋临九略一思索，坦言不清楚此事，但仍顺着林悬的话往下说。
“若真有此事，症结在你。”
“什么？”
“是你闯进地宫，行偷窃之事，惊动妖龙。”
宋临九点到为止，三言两语就给林悬扣上盗贼的名头。她还贴心地为林悬开脱，“如今妖龙已死，不必再费心，不妨多看看眼前事。”
“劳烦你早日帮我申领铭牌，他日奔走驱策，亦可效犬马之劳。”
林悬挑眉：“你不想解除御妖印了？”
宋临九先为她的无礼道歉，再表明她已对自身有了清晰的认知，并重新规划未来的发展方向，最后向他表忠心。
态度端正，情真意切，理由充分，林悬几乎挑不出错。他毫不怀疑，如果她现在能动，说不定会跳下床，对他行三叩六拜的拜师大礼。
与裂隙界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态度，判若两人。
宋临九暗自庆幸自己被捆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否则真要她边说违心话，边做违心事，她得膈应死。
“铭牌之事先不急，等你痊愈后我自会帮你谋划，”林悬沉吟片刻，“你的当务之急是，改掉古人说话的腔调，文绉绉的，好奇怪。”
“还请你不吝赐教。”宋临九说。
林悬在平板上调出街头采访视频，摆在小桌板上，丢下一句“你先自学，学累了就休息”后，带着一身鸡皮疙瘩离开。
此后三天，都不见林悬人影，主任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来例行检查，检查完之后便以同样的理由向林悬要钱。
倒是小越常来陪宋临九聊天。宋临九也从她那学到不少现代社会的生活常识。
例如，利用银环上网冲浪，聊天，定位，玩游戏，搜集资料等。
例如，晚上失眠可以通宵上网，但不能调息修行。
例如，出门在外，化形必须完整，切勿保留原身特征，一定要藏好尾巴和耳朵！一定要带上铭牌！
例如，千万不要与人发生争执，尤其是灵管局和缉妖队，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开阔天空。
最最最最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能在人类社会使用妖力！
这里到处遍布摄像头和异能波动检测仪，一旦被发现，跟被判死刑无异。
宋临九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
有一回，小越偷偷带来一杯冰凉甜糯的甜品，宋临九咬了一口，差点把门牙冻掉，尝第二口时才品出冰凉甜糯的口感，想尝第三口时，被小越拦下，说这是草莓味冰激凌，她不能多吃，会拉肚子。
宋临九只好边看小越吃，边听冰激凌的故事解馋。
小越说，这是她从一个戴粉色小熊围裙的大叔那里买的，大叔看起来很凶，但人很好。他的冰激凌小摊回回爆满。
每当小朋友撒娇要他多打一圈冰激凌时，大叔总是凶巴巴地说“不行不行，再多打就亏本啦”，但小朋友总能拿到一杯小冰激凌山，心满意足地离开。
小越还告诉她一个秘密，其实大叔是豹妖，是一只笨笨的豹妖，尾巴也短短的，平时尾巴都藏在粉色小熊围裙里。
等她痊愈，一定带她去买一大杯满满的小冰淇淋山，草莓味的。大叔知道她刚出院，肯定会同意。
这一天，是宋临九出院的日子。林悬在走廊与主任核对治疗项目及费用。
“姐姐，我好怕你累死。”小越窝在宋临九怀里，大尾巴无精打采地挂在床沿边，“悬哥给你花了好多好多钱，他一定会压榨你去拼命赚钱。”
“压榨妖的劳动力是犯法的。他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轻则罚款，重则坐牢。”宋临九脑子里闪过新颁布的劳动法条规。
小越瞪大狐狸眼：“你竟然信这个？”
“法规上是这么写的。”宋临九说。
“那你信人与妖同工同酬，8小时工作制，人不得歧视妖吗？”
“理论与现实仍存在一定差距……”
小越急了：“书呆子！这不是什么差距的问题，人和妖的立场……不要轻信……”
说着，小越往宋临九左手虎口咬了一口，留下四个浅浅的血洞，随后从她怀里跳出去，轻巧地落地化为人形，冲她眨眨眼。
几乎同时，房门打开，蓝色布帘掀起，林悬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走进来，无视小越，直接领走宋临九。
主任拎着两个26寸大行李箱，热情地建议宋临九再多住两天。林悬一听这话，脸阴沉得能落雨，将她塞进一辆黑色轿车，扬长而去。
“姐姐，今天冰激凌大叔没出摊，下次再请你吃草莓味冰激凌山！”
小越冲轿车尾气挥手告别，分别的伤感还未淡退，忽觉后背一凉。
“越女。”主任的声音褪去所有情感，冷得像块冰。
小越心脏砰砰直跳，每当主任这样叫她，她都得倒大霉，“主任？”
“为什么把援助标记打在她身上？”
这一路，林悬一言不发，宋临九也识趣地闭嘴，好奇地打量着车窗外的世界。
摩天大楼被分割着无数个方形隔间，灯火通明，人像蚂蚁似的在隔间里穿梭。大楼外，巨型全息广告牌轮流播放着【灵剑保健口服液，加班养生两不误】和【灵剑口服液，加班渡劫两不误】的促销广告。
宋临九在视频里见过这种广告牌，修士和非修士看到的内容完全不同，买到的产品不同，功效也不同。
霓虹光影映在路面积水上，折射出扭曲的彩光，又被急速驶过的汽车碾成残影。
这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
可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灵力或妖力波动。
宋临九有些不习惯。
小越说，这是灵剑集团搞的鬼。它表面上是一家生物制药有限公司，实际上是万恶之首。
以灵剑集团为首的门派联合成立三界调和理事会，并以贯彻落实人族与妖族和谐共生理念为由，在冼海市上空布下特殊法阵。
一旦有人或妖擅自使用灵力或妖力，便会触发警报，理事会爪牙便会立即出动抓捕违规者，他们甚至有权当场处决违规者。
理事会还垄断了所有灵气充沛的地界，修士若想进入地界修行，必须缴纳昂贵的入场费，内部有严格的等级划分，给的钱越多，会员等级越高，能去的地界灵气越充沛。
一提起灵剑集团，小越总是气得跳脚，大尾巴左摇右晃，像愤怒的火焰。
离开前该多摸摸她的大尾巴。
宋临九想起来忘了问小越，一个冰激凌山要多少钱。下次见面前，她得攒够买两个冰激凌山的钱。
她抚着虎口处的咬痕，这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信林悬么？
正当宋临九魂游天际时，林悬突然出声提醒：“小心！”
右侧有道黑影像炮弹一样直冲过来，“砰”一声砸在车窗上，车身向□□斜近90度，又猛地落地。
宋临九随惯性往□□斜，又被安全带勒住，一头撞在布满细纹的车窗上，留下一滩血迹。
林悬捧过她的脑袋仔细检查，嘴里念念有词，那神情比她本人还紧张一百倍，生怕她还没开始赚钱，又得赔一笔医药费。
那一刻，宋临九仿佛看见林悬抱着钱包哭泣。
“还好还好……不是你的血……”
话还没说完，车窗突然再次遭受猛烈撞击，玻璃哗啦破碎，一张血肉模糊的豹子脸冲进车厢，温热的血溅在宋临九脸上，几乎迸出眼眶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破碎的话语混着鲜血从撕裂的嘴角溢出……
“为什么……”
藏锋横挡在身前，迟迟没有落下，周围刺耳的警报声、慌乱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无数红点集中在她身上。
妖兽沉重的身躯沿着车门滑落，一点点消失在宋临九的视线范围里，她耳边突然响起小越的话。
冰激凌山是她从一个戴粉色小熊围裙的大叔那里买的。
冰激凌大叔是一只豹妖，笨笨的，短短的尾巴藏在粉色小熊围裙里，总凶巴巴地满足小朋友冰激凌山的愿望。
冰激凌大叔今天没出摊……
宋临九知道冰激凌大叔没出摊的原因了。
他暴露了。
粉色小熊围裙被血染成紫红色，那抹红像刀子一样扎进宋临九的眼睛，密密麻麻的钝痛从心底蔓延开来。
“为什么……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我只是藏不住尾巴……为什么杀我……”
一个冰冷如机械的声音从天而降。
“是妖，就该死。”
随之而来的是一抹雪亮寒光，如光似电，直击豹妖咽喉。豹妖呜咽着闭眼等死，却听一声锐响炸开。
“铿！”
豹妖本能地睁眼，只见一柄剑身刻凌云纹，刃泛鱼肚白寒光的古剑自车窗横贯而出，硬生生截住那道致命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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