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北推开公寓门时，李植还没有睡。
那人正裹着被子窝在沙发上喝啤酒，姿态惬意。鸥蓝色的被面像一朵轻云，软蓬蓬的，云上露出他长长的脖子，下面是两只不安分的大脚。
章小北的目光在被子上停留片刻，是他昨晚盖的那床干净被子。
“你怎么盖了我的被子？”
“有不一样吗？”李植晃了晃银绿色的啤酒罐，“我看着都一样。”
章小北没话说。去看海之前，原本打算把李植那床被子放在沙发上的，结果忘了。他上前想要扯回被子，却发现李植光着身子。
“算了，你盖吧。”
“怎么，我刚洗过澡，干净着呢。”李植满不在乎地灌了口酒。
“无所谓了。”
章小北本能地抗拒。他宁愿盖那床被李植裹了一夜的脏被子，至少也经过一天时间了，不像李植现在身上这床，新鲜出炉，是贴着炽焰烤了又烤、焙了又焙的。想到要与对方的体温交融，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脏衣服都堆在椅子上。章小北也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一起都放进洗衣机里。泥沙簌簌往下掉，那么多，简直是“恒河沙数”，看来要洗好几遍了。
今晚李植倒是很自觉，已经把鞋袜都摆门外了。在海边又走又跑的，当然又臭了。
章小北去衣柜取出那套熨烫平整的西装：“明天给你穿这件去面试？”
“又不是去卖保险。”李植瞥了一眼，“用不着这么正式。”
“那你自己来挑。”
虽然李植比章小北略高一些，但身形其实差不了多少。章小北的衣服也都比较宽松，李植穿一点问题也没有。
“这件不错。”
李植拎出一件拼皮棒球服，经典的黑白色款，街头感太强了，率性酷飒，去面试实在不够庄重。
章小北的嘴唇微微一动，想说“不好”，但是抿住了，知道反对也无济于事。
李植又挑了一件宽松运动裤。至于鞋子，他相中了章小北那双踢不烂大黄靴。
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完，李植准备睡觉。
“怎么每晚都喝酒？”章小北问。其实今天不过才第二晚。
“等人的时候才会喝。”
“可你用不着等我。”
“看你失张失致的样子，不放心。”李植揉了揉眼睛，“昨晚因为我们已经喝过了，我回来喝了两罐就醉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的。今天怎么这么快？”
“去了，但其实没多少任务，很快就弄完了。”章小北张口就说。
“穿着脏衣服，也没人问你？”
章小北怔了怔，说：“加班呢，谁在乎你穿什么。”
“但你下车的地方不在公司那边。”
章小北又被重重刺了一下，没想到李植连这个都注意到了，“去项目上加班而已，又不是非要去总部。”
李植倒不说什么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章小北望着那朵微微起伏的蓝云，心想：“他在暗中观察我吗？”又觉得还不至于。只是这些日子，自己确实有些魂不守舍的，也难怪别人要多看一眼。可又能怎么办？李植突然就冒出来了，说要住下，那样理所当然的，连商量都没有的。他只能更小心地守护自己的秘密。
好在李植的关心总是点到即止，就像夏夜里的一阵凉风，来过，你知道它来过，也就够了。章小北相信这次李植也不过是随口一问，问过了，也就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一样，抛在脑后了。
热水冲淋而下，这点不安随着泡沫一起被冲进下水道。洗完澡，又把衣服洗了两遍，在晾衣架上挂好，这件事便彻底从心头卸下了。
倦意渐渐漫上来。章小北躺上床，拉起被子。还是昨夜梦到的雨林的味道，却不再是潮湿阴郁的，而是被不知何处透进的阳光晒过了。这气息温柔地包裹着他，就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时光的某个暗格，是那些很远很远的记忆。
……
章小北偶尔会坠入相似的噩梦。梦里他总是又回到高中走廊，那么多坏孩子，张着狰狞的面孔层层围拢，孤立他，辱骂他，更有不怀好意的触碰……他在漫长的走廊里拼命奔跑，却怎么也找不到李植的身影。
今晚，他不知怎么又梦到了。
但是今晚，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放在他背上。
“做噩梦了？”李植的声音传来。
章小北没有回答，只是往被子里缩了缩。那只手停留片刻，带着令他安心的温度。
……
第二天，章小北感冒了，在办公室坚持坐了半天。下午，英子看到他难受的样子，打发他回去休息。
明天周六，本来计划和李植去逛逛非隐园，紫藤萝瀑布开了，晚上再听听昆曲，也不知道还去成去不成。
回到公寓，推开门，便看见李植了。
李植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N城的天际线在春日午后的光线中有些发黄，远处绵延着大青山脉，像扇面上简单撩人的一抹。他就那么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
“面试还顺利吗？”章小北问，鼻子塞着，声音闷闷的。他很关心李植的面试，关系到李植能不能留在N城。
“顺利呀。”李植转过头，眼里浮着笑意，“已经给结果了。”
其实他刚一转头，章小北就完全放心了。这完全是一种心理感应。
“恭喜。”
章小北心里确实很佩服。李植真是个天才，等到毕业论文写完送审才准备求职。他这几年基本没出过学校，也没有任何提前演练。现在四月，秋招的最佳时期早过去了。章小北一直觉得他有点求职乐观，可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着急，瞅准了宇航七院，拖个箱子就过来了，竟也这样轻轻松松地成了。
章小北想起自己硕士毕业那年，临时找工作，东奔西跑，各种被拒，很经历了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
“问我什么时候能入职，我说要等六月毕业。不过让我先去实习，熟悉环境。”李植背靠着阳光说。
“噢。”章小北坐在沙发上，“对了，你的毕业论文是什么题目？”
“《跨恒星际航行中人类意识载体的超冷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存储与信息完整性验证》，突破冷冻生物体的传统范畴，将冷冻目标升级为意识载体，并采用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这一极端物理状态作为存储形式。”李植一口气说下来。
“听不懂，但是看出来你写的过程很享受。”
“怎么看出来的？”
“别人写博士论文掉光头发，你是越来越密了。”
“差不多吧。”李植笑起来。
章小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你不舒服吗？”李植的眼神关切起来。
“感冒了，应该是昨晚在海边着凉了。”
“那你快休息，吃药了吧？多喝开水。”
章小北吃完药，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入夜了，李植还坐在窗前，深蓝色的一个剪影，静得像一株植物。
这样的安静陪伴，让章小北觉得心安。生病的时候心里总是格外柔软，其实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关照，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就好，那份孤独便淡去了。
他忽然想起某个遥远的冬天。也是感冒，坐在医院走廊里打点滴。他其实很少生病，已经很多年不去医院了。那天，寂寂的寒冬的夜晚，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一对父子，父亲挂着水，孩子安静地偎在旁边。他盯了他们一会儿，想到自己以后可能都只是一个人了，就忽然泪流满面了。
挺不好意思的，那对父子不过就那样坐着，就把他惹哭了。他用没扎针的那只手遮着脸，不让他们看到，怕他们会觉得歉疚。
李植见他醒了，起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龙须面。
面碗有些烫，李植先把它放在床头柜上。他按亮了那盏暖黄的夜灯，又抽了几张纸巾，垫在碗底，这才递给章小北。极细的面丝在清汤里舒展，嫩黄的蛋花卧在红红蕃茄上，闪着油星的微光，像夕阳碎在了碗里——是他刚才睡着错过的黄昏。
“一直在窗前看什么呢？”章小北轻声问。
“看风景啊。”李植眼睛亮亮的，“我很喜欢这种高空的感觉，能离开世界一点，但又不是很远，不像在月球上。”
“顶楼很安静，我选顶楼不过是要躲开楼上的脚步声。”章小北说。
一碗热汤面下肚，章小北躺下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浑身汗涔涔的。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生物钟让他心理有些紧张。
变身的时间又快到了。
昨晚没有变，今晚还会变吗？
但他不敢心存侥幸，还是要提前做好准备。
李植已经窝在沙发里刷手机了，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睡。深更半夜开门出去，能找什么理由呢？加班已经不可能了，去楼下便利店买东西？李植当然不会让他一个病人下楼。
等变成甲虫再溜出去，也不可行。房门严丝合缝，根本不可能出去。
今天如果出去了，当然也只能去楼下的“肌遇”。这家SPA店的老板很有品位，选的都是阳光健硕的直男体育生。章小北以前去过几次。刚变身那几天，除了去傅天伟家，有三次是在那里打发的。
可如果出不去呢？不会的。李植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他绝不会让李植知道自己变身的秘密。
所以，只能铤而走险了。
是的，他决定从卫生间的窗户爬出去。一只小小的甲虫，想必不会摔死。
章小北主意已定，便轻轻下了床，去卫生间做准备工作。他抽出三条鞋带结在一起，长度差不多够了。一端牢牢拴在窗把手上，另一端系上一只刷牙杯，轻轻垂出窗外。时间仓促，也想不到更好的方式。
重新回床上躺了一会儿。十一点五十分，他轻声问李植要不要先用洗手间，说自己待会儿可能要久一些。
李植很快从卫生间出来。章小北走进去，反锁上门。如果今晚韦老师在店里，半小时应该足够了。
起初只是镜面上的一抹金光。他爬上了冰凉的洗面台，凑近去看自己，鼻尖几乎要碰到玻璃。已经又是那只通体鎏金的甲虫了。洗手池的白色釉面成了陡峭的悬崖，他用六只细足牢牢扣住瓷砖的边缘。
爬上窗台。窗户半开着，他方才为自己打开的唯一通路。钻出去时，城市的夜风立即灌满甲壳缝隙。将近三百米的高度还是让他剧烈颤抖，复眼中映出了街灯汇成的火海。
那条红色鞋带在夜风中与窗沿稳稳贴合，他爬上去，向下挪了几步，身体随即开始不受控地摇晃，这才发现，自己踏上的原来是一条命悬一线的秋千。
“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金色甲虫爬行在红色鞋带上，红配金是经典配色。三条鞋带，两条红色，一条黑色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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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碧落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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