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北开始沿着红色鞋带向下爬。恐高让他选择倒着下行,这样至少看不见脚下无底的深渊。
高空似乎总是有风。有一阵风很大,鞋带剧烈摇晃。他停住,等待这一阵过去。到了第一处绳结,发现到绳结系得有些大了,让他不太好过。打结的时候没考虑周到,只注意了要结实,现在就像倒着过一个小丘,尤其到达丘顶要下去的时候,后足不容易踩稳。
终于,有一步踩空了。右后足明明已经触到了鞋带,却突然陷进一处绽开的线孔里。细小的足尖在虚空里划了好几圈,怎么也找不到支点。那一刻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他再也触碰不到什么。后来,他不得不绷紧全身,向上稍稍撤回一点,才将那只脚抽了出来。
第二处绳结更惊险。他不知怎么退到了鞋带末端的金属包头,光溜溜的,无处落脚。他连忙向前爬,后足却在金属面上猛地打滑,一个不小心,整个世界瞬间颠倒。
他像一片枯叶悬在半空,仅凭中间一足死死钩住一道细微的金属接缝。身体的重量全部集中在这微末的关节上,像随时都会断裂。风更大了,鞋带来回摇晃,带着他在风里打转。
他悬着,感觉到作为心脏的背主动脉在剧烈搏动。要放弃吗?松开足尖,任由重力带走自己。他不重,也许会像一絮金羽飘落街面,凭借微弱的视力在车水马龙间小心躲避,如果福大命大,顺利找到公寓的大门,混在匆忙的人群中爬进去,然后,乘着电梯归来……
但下方那个亮窗已经在等着了。和地面上遥远的光点不一样,那是由一大片光斑组成的篦子,已经离他很近了,近得能感受到它辐射过来的暖意。
重新钩住鞋带时,他的动作很慢,每挪一步都要停顿片刻。复眼里那片光斑篦子随着他的移动微微颤动。终于来到末端系着的牙刷杯,瓷质表面太光滑,他暂时还不能下去,只能守在边缘,随着摆动一次次靠近又远离那扇窗,等待时机。
最后一次,当杯子荡到距离窗户最近的弧线顶端,他松开足尖,顺着杯壁斜溜下去,借着惯性,就像滑滑梯一样溜向了窗台。
落下时,在积灰的台面上滚了两圈才停住,触须上沾满了灰烬。有人把烟灰抖落在这里。
他静静趴了一会儿,暖黄的灯光带着水汽漫过来,轻轻裹住他还在发抖的身体。
窗户的缝隙也刚好容身,他稍稍用力挤进去,随即就从窗台上滑落,掉在坚硬的瓷砖地上。
地上湿漉漉的,水汽弥漫着整个空间。有人在淋浴,水声淅淅沥沥。空气里漂浮着薰衣草的沐浴露香气,但是没有精油味道,说明是刚来的客人。章小北小心躲在墙脚,避开飞溅的热水珠。
等下会是韦老师上钟吗?那个无忧无虑的沙漠王子,落在这阴暗世界的泥潭里,却没有任何心理包袱,倒像在体验什么新鲜游戏一样,眼角眉梢都挂着趣致。
章小北问过他,想过以后怎么办吗?他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发梢在灯下泛着暖棕色的光。他说,现在这样就挺好啊,虽然知道做不长久,但眼下自己还很年轻,还是有很长久的时光可以过的。声音里还带着笑。章小北也就不说什么了。
他又说,干这一行唯一的坏处,是男客太多,女客太少。
有一次韦老师歪在柜台边,打趣章小北说,真想不明白你们呀,花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去找漂亮女孩呢?如果我是你们,我天天都要找她们一起玩儿,好好爱她们,宠她们,不让她们再受到伤害。说完又笑了,说其实也能理解的,你们喜欢男孩,就像我喜欢女孩一样,都是命里注定的缘分。
店里有两个房间。韦老师是店长兼客服,一般不亲自上门,每天就在店里坐着。章小北第一次来,是被他的香气吸引的。
韦老师有体香。那天两个人一起坐电梯,章小北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这味道分明像森林的气息,却又一闻而知不是自然界真实的森林,而是属于人类的味道。它像一种妖氛,化用了森林的幻象。这座虚幻的森林,如果要细究它现实的底子,则最像雨后的柏树林,且是一种独特品种的柏树。章小北对这种味道有些熟悉。柏树分为很多种,他有一年深秋的时候,去外地旅游,在一个古镇边上住。那附近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水库,水库倒映着雪山,很漂亮。每个清晨,他沿着湖岸跑步,沿途是各种古老的树木。其中有一株柏树,结着淡褐色的果球。他小时候见过很多柏树,但果球都是扁扁的,上面有一些尖的突起。他还没见过这种圆圆的柏球,有着足球一样的纹路。他想摘下一颗,却长得很结实,怎么也拽不掉,最后不得不折断整根枝条,带到旅店房间。过了两天,要回去了,那果球还是一样,只是表皮微微皱了一点,捏上去比之前软了一点。他用力掰了一下,掰掉一小块,里面米黄色的种子簌簌落下。他凑近闻了闻,是一种坚硬的清香。那种味道,他第一次闻到。
他一直记得那种味道。后来再碰到其他柏树,总会摘掉一颗果实闻一下,味道大致是一样的,却总有细微的差别。那夜的味道很撩人,也许正好应到了他当时孤寂的心境。一个人不结伴的旅行,雪山脚下烂尾的小镇,一段折断的柏枝陪伴他度过两个夜晚,就像人生逆旅中偶然相遇的同伴,碰到了,还曾经靠得那样近,呼吸可闻,但很快就又失散了。
所以他很少在旅途中交朋友。注定要分离的缘分。他不喜欢告别。
韦老师不知怎么会有这种香气。那天在电梯里,韦老师穿着紧窄的迷彩裤,白色帆布鞋,一件黑色外套松松套在身上。他按下九十五层的按钮。那一层有很多小店,刺青的,美甲的,卖衣服的,小超市,还有小酒吧。章小北回到房间后,心里总惦着那阵香气,过了一会儿,就顺着楼梯下去了。在九十五层逛了一圈,看到“肌遇”的招牌,原来就在自己正楼下。韦老师坐在里面,隔着门帘向他微笑。
其他人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吗?章小北问他。韦老师回答,我也不知道,但大概是知道的吧,店名取得这么直白,但我觉得也没有什么。章小北问,这么年轻,为什么叫自己老师?韦老师回答,因为想为人师表啊。
章小北不喜欢油腻腻的感觉。韦老师问他选择什么味道的精油,有玫瑰、茉莉、橙花、柠檬、肉桂、丝柏、雪松、**,也有佛手柑、杜松子、安息香、菩提花、薰衣草、迷迭香、马鞭草。都是很美的名字。章小北说,就这样就好,你的味道。
说出来还挺觉得羞耻的,像自己是个资深变态老美食家,要品尝原味,所谓的大羹不调。但是很快就放松下来。韦老师坦然的笑,让他觉得无论做什么都很自然。
韦老师闲聊说,我什么都遇到过,有富豪,有乞丐,有瘸子,有哑巴,有三个好朋友一起的,也有夫妻两个一起的,有一次梅雨天,来了一对外国情侣,男帅女美,和我说了一大通外语,我也不怎么能听懂,但大概知道他们是想享受一种感觉,我知道该怎么做,可是那女孩太漂亮了,我没有忍住,就悄悄滑了一下,滑到了鞋子里,那女生立刻就告诉了她男朋友,然后就把我投诉了。
他笑着讲这件事,一点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以后还敢这样不?章小北笑问。韦老师说,敢啊。章小北说,小心挨打。
那天韦老师趴在他背上,喉结轻轻抵住他的肩膀,下巴陷入床褥,两只手臂向前伸展,举着手机看A片。干燥的风呼吸着,吹着他的耳朵。韦老师老家住在沙漠边上,所以呼吸也格外燥热。但那种潮湿的柏树森林的味道也源源不断。
朦胧的光线,就这样被压在底下,却觉得安心,没有一点不舒服。韦老师彷佛很轻,一只鹰一样,把章小北覆着,也把他自己覆着。他们就这样在羽翼底下亲密接触。就像失散多年的旅伴重逢,生出些许“何当共剪西窗烛”的温存。
韦老师的皮肤油油的。章小北看到他胸前有一些小疙瘩,韦老师说那是毛孔堵塞。章小北轻轻“噢”了一声。他第一次看见毛孔堵塞的样子。
肚子摸上去有些毛毛的,但是看着又很干净,真是温润啊。
不知怎的,章小北鼻尖忽然一酸。不可理喻的心理又犯了。总觉得大家都好可怜,都不愉快。他多想让韦老师一直快乐下去,不要有一天,发现世界的坏。
章小北意外变身的第二晚,那时他正在和韦老师聊天。两人并排躺着,都没穿什么,沐着墨蓝色的晚风。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每晚都会准时变身,以为昨晚不过是个意外。十二点的时候,他正好去了卫生间,然后,毫无预兆地,又成了那只金色甲虫。
在地上慌乱地转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夜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经验。还好,他跌跌撞撞爬出卫生间,凭着本能钻进了一只衣柜。几件衣物静静悬挂在黑暗中。他很快就认出了韦老师的味道。那是一件金黄日月图案的提花毛衣,他爬上去,把自己埋入柏树森林。
毛衣纤维的迷宫里,韦老师天生的柏香缓缓蒸腾。韦老师说有人觉得他的味道是令人不悦的,章小北却觉得那是自己沉闷生活中的一杯清茶。气息在纤薄的甲壳间流动,时而像白露渗入苔藓的清冷,时而又像烘烤过的岩盐洒在皮革上的焦香。他微微张开腹节的气孔,任由这些飘渺的养分注入体内。此时,气味已不再是单纯的味道,而是带着重量和温度,是活着的森林。他贪婪地咀嚼着这些枝与叶,六足不自觉地舞动起来。
韦老师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柜子里,像一个在玩捉迷藏的过程中不小心睡着的孩子。
韦老师的眼睛也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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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罗袖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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