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对于柳宁轩来说，仅仅被关在柳府半月，已然到达了他的忍耐极点。
柳宁轩百无聊赖趴在窗边，看紫烟炉里燃尽最后一丝香料，目光呆滞：“你们说，我有没有可能明天早上醒来就变成紫烟飘出去了？”
“干嘛，你想重新投胎了？”林宇埋头弄墨，饶有兴致，头也懒得抬。
自从被关在柳府，林宇便开始和付语嫣学作画，两人成日围着那方桌挥毫泼墨，很是乐得清闲。
柳宁轩挠了挠头，他的心态截然不同：“我受不了了，再在这个屋子里待下去我要疯了。”
付语嫣笑道：“我早就说你闲不住。咱们从小学卜算，哪天见你断过？我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连师父都让你歇息去，你却硬是不肯，偏要把卜算园里两只小猫产子的命数问完了才肯罢休。”
林宇顺口补充：“这回你能忍半月，我已经刮目相看了。”
柳宁轩扑腾一下趴到他俩身边，一把摁住麻纸，恳求的眼神：“你们要帮我，哪怕就一天，让我出去透透气。”
付语嫣、林宇：“怎么帮？”
“等待时机。”柳宁轩神秘兮兮。
*
时机很快就来了。
房门“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个送早膳的小厮。开关门的间隙，柳宁轩见外头人影幢幢，遂问道：“是家里要办什么事吗？”
那小厮将早膳放下，笑着回道：“不是家里要办事，是姑太太的婆家有喜事，要搬些贺礼去呢！”
这件屋子附近本就都是仓房，贺礼搬进搬出自然忙碌热闹。
“你是说姑妈今日要出门？”柳宁轩眼神一亮，忙抓住他。
“是啊，约莫天黑了才回吧。”小厮答道，正撤了手准备退下。
柳宁轩霎时向林宇和付语嫣使了个颜色，电光火石之间，那小厮“啊”的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喊出，便被用帕子堵了嘴，双手被绑了起来。
“嘘！”柳宁轩在小厮惊恐的眼神中凑近，压低声音道：“姑妈难得不在，父亲平日又根本不会想起我，我就出去放放风，很快就回来。你就当帮帮我，求你了。”
小厮正大脑飞速运转，柳宁轩却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顷刻便要扒下他的衣服。小厮急得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嚎叫，扭得像条蛆。
“嘘——”柳宁轩轻声道：“你就这样别动弹，我换上你的衣裳出去，天黑前肯定回来，神不知鬼不觉。万一被发现了，你就说你是被五花大绑了起来，逃脱不得。”
言罢，柳宁轩指了指林宇和付语嫣，又补充了一句：“他们俩都会留在这里陪你。”
“......”
......还怪贴心的？
*
天机堂重新开业，街上人如同蜂拥而至。
“柳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柳仙人！”
“快帮我算算——”
当真今时不同往日啊，他和天机堂何时被如此众星捧月过？
这会儿，柳宁轩正身着小厮衣袍，大家伙儿却都跟没有发觉似的，争先恐后地围上来。
“各位不急，在旁厅稍候片刻，一个一个来。今日仅我一人在此，招待不周，还望各位多多担待。”柳宁轩温声道。
天机堂原是由三间铺子合并而成，右边的屋子和中间的大堂相通，供招揽贵客和接待等候者用，平日里由林宇和付语嫣全权打点。左边的屋子被称为“叩玄室”，柳宁轩就在这里为来客取发问神，往往有客便关起门来。
柳宁轩在叩玄室里更换好了自己备用的常服，正想喊客人进来，却见门被径自撞开，一个女子闯了进来，迅疾关上了门。那女子眉眼如画，却因焦急染上两抹灼人的绯红。
柳宁轩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子便跪趴了下来：“先生一定要帮帮我！”
柳宁轩将她扶起来，替她正了正椅子：“姑娘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此女名为沈小婉，乃是青楼中人。此前她与一武生相识，虽情意缱绻，但她以为那武生与旁人一样，只是闲时拿她寻欢作乐。可谁知，那武生竟提出要为她赎身，情意恳切，她不免有些动容。
“我无亲无故，除了这些坊间技艺之外别无所长，这一走便再无回头之路。我怕万一所托非人，就葬送了我这一生。所以就是想求先生帮忙看看，我......我与他是否命里有缘......”沈小婉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两团头发。
沈小婉显然是早早打听了天机堂的规矩，一应事宜准备就绪。
柳宁轩又再询问了一些必要信息，很快替她点燃了紫烟，将头发搁了上去。
“呲”的一声，两团头发瞬间化为乌有，紫烟却急速腾起，在屋子里晕开一片雾气。
柳宁轩指尖捻搓着，目光追随着烟影的变幻，眉头渐渐蹙起。
在他的眼中，那紫烟在半空中盘旋片刻，忽然凝结成一道扭曲的红线，一头缠着朦胧的婴孩虚影，另一头却系着半截断裂的玉佩。那婴孩虚影转瞬即逝，断裂的玉佩却在烟云中反复显形，边缘处还渗出几点暗红，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沈姑娘，一年之内，你会有身孕。” 柳宁轩的声音隔着烟霭传来：“但是姻缘线嘛……”
他顿了顿，看着那道红线在迷雾中忽紧忽松，“你现在选的这条路，或许不是最为妥当的路。”
沈小婉的手指攥紧了袖口，喉间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句：“先生是说…… 我现在做这个决定不好？”
她方才还带着希冀的眼神，此刻蒙上了一层雾水，分不清是困惑还是不愿相信。
“紫烟所示，并非定数，只是你的紫烟里强烈显示出前路有别途的征兆。你眼下这条路虽然有情意支撑，但布满迷雾，难辨深浅。换句话说，那个男子此刻的情意或许确实很真挚，但未来变数颇多，你们可能会多有波折。”
“可他说过……” 沈小婉的声音低了下去，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柳先生，紫烟会不会过段时间就变了？毕竟…… 他待我确实不一样。”
柳宁轩：“沈姑娘，我只能告诉你，天机所示，不过是前路的影子，映出的是几种可能。哪条路更顺坦，还需姑娘静心考量。当下这个选择，未必是最优的。”
沈小婉仍有些犹疑，似乎心底那些千斤重的承诺，此刻被柳宁轩的话搅得摇摇欲坠，她却仍下意识地想抓住些什么。
柳宁轩继续温声解释了片刻，却没多劝。他身为天机者，职责是破天机、释命数，但若要执拗地改变人们的心意，不是他能做到的，也不是他应做的。
信与不信，采纳与不采纳，全在发主自己。
“多谢先生。” 她福了福身，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我再想想。”
说罢，她转身推门而去，阳光斜斜照进叩玄室，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
与此同时，成亲王府。
“你是说他去天机堂了！？”陆无咎闻言，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眉宇间是抑不住的惊喜。
禄安：“底下的人亲眼所见，天机堂外围了好多人呢！”
“速速备马！”陆无咎说着便要往外冲去，却忽然脚下一顿。
“怎么了王爷？”禄安问道。
陆无咎忽然有些犹豫：“我......就这么去吗？”
“不然呢？你难道要等他回府了再去？那是看人还是看房子？”禄安心知肚明，王爷是忽然近乡情更怯了。
“嗯，”陆无咎点点头，“那我就走着去吧，以免太大阵仗。”
“......”
陆无咎投来异样的眼神：“怎么了？”
禄安嘟囔道：“上一次你也是走着路过天机堂，你俩搞出的阵仗那可叫一个......”
在陆无咎恐吓的眼神中，禄安急速改口：“......一个小啊！”然后夹着尾巴跟在他头面走了。
*
“老人家，这真不是您儿子的头发，我没法用此问神。”柳宁轩解释再三，说得很慢，刻意吐字极为清晰。
对面是一对寻子的老人，他们已是为寻子第八次来找柳宁轩了。他们的儿子天生痴傻，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却在几个月前失踪了。走投无路之下，他们寄希望于柳宁轩能为他们指明出路。
两位老人面容枯槁，显然已是心力交瘁，濒临崩溃边缘。老婆婆已经听不进去柳宁轩在说什么了，只跪了一遍又一遍，苦苦哀求：“柳大人，您行行好......我分明是从他床上捡到的，万一就是他的头发呢，还求柳大人先试一试......”
柳宁轩望着老人绝望的面庞，不免动容，为难道：“老人家，不是我不帮你，是行规所限，单发问神难度极大，能不能问准且不说，还会......”
柳宁轩抿了抿唇，还是没说出来——
天机不可轻易得知，是以需要合二人之发才能窥见。若是取单发问神，烧出来的紫烟常常稀松平常，毫无变幻，是否能从中看出什么非常考验天机者的功力。
更要紧的是，单发问神打破世间规则，会使天机者遭反噬。
这反噬柳宁轩并未亲身经历过，或者说，几乎没有天机者胆敢体验。只有卜算书上模糊记载，曾有天机者执意违逆行规，每违逆一次，便会有腹中的血肉化作一朵带鲜血的花，从口中吐出。待血肉耗尽，腹腔空空，最终穿腹而亡。
书中将其记为“花吐症”，是独属于天机者的一种漫长而又痛苦的死法。
但说到底，这只是一种传说般的存在。
“仙人，柳仙人......此前你说，我俩和我儿的缘分已尽，团聚不了了，我......我们都信......我们也没有法子.......如今，我们老两口此生再没有别的所求了，只是想知道我儿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人给他一口饭吃......我那傻儿子啊......”那老婆婆哭着上前，试探了好几下才搭上柳宁轩手。柳宁轩这才意识到，老人双目几乎已经失明，不知是否是彻夜痛哭的缘故。
老爷爷也是哽咽：“柳先生......就一次就好，就问一次就好......只要知道我儿过得好，我老两口也能咽气了......”
柳宁轩心头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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