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凌晨两点。景安市的灯光未眠,楼下偶有行车声穿越深夜,远处天桥正传来微弱的汽笛声。
魏澜在自家书房里,肩膀弓着,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显示器五颜六色地倒影在她漆黑的眼底。她的显示器上,铺展着一张由资金流、合同流和物资流交织而成的关系图,上百条细线在深色背景上交错闪烁,像一张编织精密的蛛网。
此时,她正试图用自写的脚本更新分布式交叉验证数据库,把母亲留存的内部拨款明细与最新公开公示进行匹配校正。脚本运行到一半接连报错,窗口蹦出醒目的红,提示“字段映射缺失”与“节点路径冲突”。
她低声咒了一句,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短暂闭了下眼。系统自动弹出上一次中断的批次编号: “ZL-073” 。
又是这样。这些来自弘源基金的数据,结构如此混乱,根本无法使用自动化的方式进行对比,进而找出不一致之处。
ZL-073……呵。
ZL-073是泓源基金“直联拨款”分类的代号,魏澜早已熟知。在她掌握的信息里,从属于这个模板号码下的资金,如ZL-073-A01, ZL-073-C23,都是由基金会直接拨付,不会经过常规审批环节;这个编号,在母亲任内就存在,也是系统中中断最多、数据最混乱的一类。
她曾多次尝试核对这批次,却始终无法跑通脚本。
魏澜深吸一口气,重新切回对照界面,将拨款明细表与合同拆分表并排在屏幕两侧,开始手动比对数百个内部批次号。光标在一行行数据之间移动,她的视线因疲惫而模糊,神情依旧专注。
在这六年里,她几乎投入全部业余时间,用Python脚本写过上千条数据清洗指令,把旧财务系统导出的零散文件整合成一份“全域关系图谱”。她用OCR工具逐页录入母亲留存的扫描件,再将它们与分期拨款记录、工商登记、政府公示进行交叉校验。
她知道,即使把所有数据拼上,也只能把钱的去向追到“执行公司”的账户,再往上,就再也没有任何可验证的证据。这些年来,她也不是没有灰心丧气的时候,恨不得把这些资料丢进储藏柜深处,一了百了。
只是,每当她真的想要闭眼装睡时,那些仍不得昭示的真相就会汇成潜流,搅动她的心神。一并袭来的,还有医院病房里那股令人不安的气味,带着消毒水的刺鼻、药味的苦涩,汹涌地漫过她的鼻尖。
魏澜自诩并非笃行求真之人,她只是相信母亲没撒谎,她想说服世界,与她一同相信。
一行的信息抓住魏澜的目光,光标随即在一行数据前停住。
“盛海战略咨询有限公司 / 合同金额:二千万 / 项目内容:专项战略评估 / 附注:上级特批 / 状态:已付款。”
盛海的法人代表,李耀峰,现年42岁。
魏澜接着查下去。
在工商登记中,此人同时担任13家咨询公司法人,多数注册地为不同省份,注册资金一致,业务范畴雷同,林林总总加一起,典型的职业法人。
她慢慢放大结构图上属于盛海的一条红色分支,屏幕上居然刷新出此前从未见过的信息——办公地址:远泰大厦12层。
短短一行字,仿佛把她胸口也掏空了一块。
魏澜不敢立刻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立刻弹起手指,按下截图。那串字出现得毫无征兆,她曾查过盛海多次,从来没有找到它的办公地址。
结构图并非静态呈现,而是根据查询路径和节点深度动态加载的。难道是她在手动对照时,触发了新的数据联动请求?
或许,是最近某次系统更新,把本不该出现在前端的数据字段,一并清理了出来?又或许,是谁漏删了一份旧合同?是哪年年报系统自动同步了注册地址?
魏澜此刻顾不上细想。她盯着那几个字,甚至来不及操纵鼠标,直接伸出手指在电脑触控屏上滑着,将“盛海”与“远泰实业集团”之间的法人股东关系展开。
两家公司的唯一共同股东,是一家注册在英属维京群岛的境外空壳公司。而那家公司,正出现在她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份扫描件里。文件右下角印着红章,备注为“不可外传”。
魏澜有些机械地在网页搜索远泰实业集团的官网。网站的UI设计不算陈旧,公司简介锣鼓喧天地映入眼帘。
远泰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代码:6XXXXXX)创立于2002年,总部位于景安市远泰大厦,是一家集城市更新、基础设施建设、新能源投资与产业孵化于一体的多元化大型企业集团。公司于2016年成功上市,是景安市民营企业上市板块的代表性企业之一。
秉持“立足本地、服务全国、面向未来”的发展战略,远泰实业深耕城市发展核心命题,现已形成“远泰建设、远泰资本、远泰智造、远泰公益”四大板块协同并进的发展格局。集团现拥有全资及控股子公司28家,业务范围覆盖全国20余省市自治区,资产规模超过380亿元,年营业收入连续五年稳步增长。
作为地方经济发展的中坚力量,远泰实业多次荣获“全国先进民营企业”、“全国优秀城市更新企业”、“全国慈善先进单位”等称号,是景安市政府重点扶持的战略合作企业。集团旗下“泓源基金”自2015年起发起“远光行动”公益助学项目,累计资助贫困地区女童超3000人次,持续践行企业社会责任。
在新时代高质量发展的背景下,远泰实业将继续坚持以科技创新为引领,以实业报国为己任,力争打造中国民营企业的新标杆,为区域经济发展注入持续动力。
愿景:做有担当、有温度、有未来的产业集团
使命:用实业精神推动城市更新与社会进步
价值观:合作 ·担当·创新·共赢
魏澜面无表情,视线扫过,比刚刚对着一行行数据紧追不舍时,要松弛些许。她不是直到此刻才得知远泰实业和弘源基金的关联。不过,总算发掘出那么一缕微弱的蛛丝马迹,她下意识只想点开远泰的网站,找点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她缓慢靠回椅背,仰头看向身后的书架,喘息中附上一层钝钝的苦涩。书房落地灯在米色的墙上投出静谧的影子。
她站起身,手掌落到书架最上层,拉出一个黑色漆木小盒子。盒子里整整齐齐叠着几张旧照片、身份证复印件、几封手写信。
她抽出其中一张照片。
那就是魏素琴。她穿着一件已经不入时的灰色西装,站在“泓源慈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的大门前。她容貌秀丽,眉眼温柔,对着镜头的笑容是如此真切,仿佛终于熬过最艰难的寒冬腊月,迎来一整片欣欣向荣的春天。
魏澜的目光贴着照片上的肖像。片刻后,她将照片轻轻靠在桌上的兔子摆件,低声喃喃:“妈妈,你在看着我吗?”
空气沉默以对,厨房的冰箱传来低低的哼鸣。
魏素琴留下的这些资料,效力正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衰弱。这些资金流转的数据只能证明资金拆分的事实,却无法撕开权力层洗钱的真相,更无法剖开黑暗之中那些更肮脏的交易。
魏澜甚至告诫过自己,不要再奢望这些资料能起到什么作用。
她本想,自己会像过去六年一样,把所有疑点都锁在加密硬盘里,哪怕慢慢衔接起所有路径,也只能对着虚空展示。
可昨天,她在深夜刷到一条新闻推送。
一名来自农村的老年妇女,以受资助女童奶奶的名义,称泓源基金的走访负责人在“评估回访”时,对她的孙女欲行不轨。
那条新闻只有不到两百字,配有一张老人坐在派出所门口的模糊照片。报道最后写着“铭信法律援助中心已接管此案”。
那条新闻很快被淹没在信息时代的洪流之中。
魏澜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慢慢收紧,捏住照片的一角,思绪千回百转。
也许,这一次,泓源的庞大蛛网之下,终于暴露出一根断裂的脉络;也许,这一次,追查泓源基金的,不止她一个人。
魏澜直起身子,再度打开浏览器,登录“铭信法律援助中心”。光标卡在输入框,一闪一闪。终于,魏澜熟练地填入:“匿名咨询”、“疑似虚构转包”、“公益基金结构异常。”
她思忖片刻,把一份简化过的资金流向图与拆分明细表都拖进上传框。在确认没有任何可追溯身份信息之后,点击发送。
系统提示:“已提交。等待分派。”
桌面上的照片在夜色中泛起一层朦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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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立夏,景安市的阳光总是带着一点潮意。
上午九点半,铭信律师事务所内,光线从百叶窗缝中斜斜洒落,照在一排排灰蓝色隔断上。办公区里,打印机不时咔咔响动,来往职员互相轻声问好。玻璃门中,隐约能听到走廊里年轻实习生匆匆来去的脚步声。
江绍南坐在角落一间玻璃半封闭办公室内,白衬衫的袖口卷起,指腹小幅度地点着桌面,正在翻阅一份案件材料。纸页下角,夹着公益组织调查通话录音的转录稿,上头用荧光笔圈出一段对话:
公益调查员:“那他当时怎么跟您说的?”
李秀云(转述):“他说,她要是再不配合,资助名额我就不给了。”
他扫过整页,没有急着标注,脑子里却很快梳理出大致的时间线,把证人说辞、拨款流程、合同批次的发生时间一一排序。几秒后,他抬手,简短地在纸页边缘写下:“压迫意图 / 时间先后确认。”
他靠在椅背上,短短几秒沉思,随后伸手点亮桌上的电脑屏幕。新邮件通知跳了出来:
来自:铭信法律援助中心系统
【案件分派通知】匿名来信 WL_0427_YZ
主题:泓源基金项目结构异常
附件:项目资金流动简表、结构图、技术注释
江绍南并没有立即点开,而是习惯性地先浏览邮件抬头和附件命名格式,判断发送者的习惯。混合加密地址,命名简明扼要,发信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六分。
江绍南点开附件,一条标红的节点相当醒目。纵观整张结构图,整个资金流大致被发信人拆分成三类:可证实的公开拨款,执行层疑点,失踪流向。
他拿过桌上的咖啡,指尖在杯壁上敲了两下。有备而来的专业人士,或者至少是了解泓源财务运作的人。
确认完大体结构,他才放大那条标红的节点。
“盛海战略咨询有限公司 / 合同金额:二千万 / 项目内容:专项战略评估 / 附注:上级特批 / 状态:已付款。”
远泰大厦12层。
屏幕上弹出盛海的法人信息。
江绍南静静地继续深入查看,口中抿着的美式咖啡愈来愈苦涩。
一声轻响打断了沉静,他手下的一名实习生敲门进来,“江律师,今天下午三点有个社区组织代表来访,还是泓源基金的案子。”
“排到十六号会议室。”他颔首吩咐。
“好的。”
等门关上,江绍南又翻了一遍那封来信。发信人凌晨两点半发出的加密附件,整套数据逻辑缜密、无明显拼接痕迹,恐怕不是什么业余举报人。
他拖到图表底部查看,一行小字附注在侧:“资金未落实至实际受助人,疑似未完成资助流程。”
他打开系统后台,调出发件记录,确认没有任何可追溯IP。
江绍南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浅笑,关掉邮件,将这封来信存入一个新文件夹,“泓源基金案件· WL”。
江绍南敲下这两个字母时,没有多想。只是,心底某个迟钝的回忆,在他无知无觉时,于深土下轻轻翻身。
WL:
您的回复已收到,再次感谢配合。
您提到“若仅作线索存档,将不再提供”,我理解您的顾虑。为释疑,特告知本所目前对该项目展开的协查流程进展如下:
您提供的结构图有助于理清“非公益流转路径”,我方将依照图示建立并行推演模型;
若后续可补入数据,将有望递交监管申请启动公益欺诈调查流程。
若您不愿出面,我将以“匿名技术人员”标注该线索来源,无需披露任何身份信息。
但若您愿意协助一次线下资料移交,我方可确保:
地点中立、时间可选、线下无记录;
不做身份确认要求,仅就数据细节面谈;
若会面不成,亦可通过加密通道转移硬盘或原始数据备份。
此为职业邀请,不涉任何情感揣测。我尊重匿名者的决定,也尊重提供者的谨慎。
若您不回应,我将默认您选择退出协查,资料将按匿名档案冷处理。
若您回应,我会准时赴约。
本所将不在未获同意的情况下,向任何机构或个人披露此线索。
供参考。
江绍南
铭信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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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澜关掉云衡科技内网的最后一个脚本,退出远程桌面,顺手在便签上记下几项明天的备忘事项。她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傍晚七点零七分。
系统架构组最近的接口重构进度比预期还要滞后,她作为后端开发工程师,负责的部分占了最核心的一条数据链路。
她把笔记本合上,站起身,把椅子轻轻推回工位。
整层办公区还有十几号人,加班是云衡默认的节奏。走廊深处,外包保洁正推着清洁车缓缓擦地,轮子碾过地砖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的同组女同事从茶水间出来,手里捧着泡面盒,见到她时放松地笑了,却藏不住满脸的疲惫,“下班啦魏澜,你那块搞完没?接口今天不是又炸了一次吗?”
“是啊,好在快弄完了。”她点头。
“早点回去啊,晚上凉。”
“好,你也是。别总吃泡面,胃要坏了。”
“知道啦。”女同事笑道。
魏澜看着她背影,忽然想起她上周才熬夜做完一个大版本更新,嘴角轻轻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拎着那只深棕色的牛皮托特包,顺手在门禁刷卡机上刷了一下工牌。
门锁“滴”地一声解开。她走出玻璃门,整层门禁在她身后合上,发出一声闷响。白天那些角色和身份,都留在了门里。
走进地库,拉开那辆黑色卡罗拉的车门,把电脑包放在副驾驶。车内空调一启动,熟悉的风吹上来,带着淡淡的塑料味。
她终于舒缓了一口气,已经停转的大脑复略有苏的迹象。
接下来还有事。
她扣好安全带,踩下油门,车灯把车库尽头的出口照得雪亮。
晚上八点半,魏澜终于有时间查看来自法律援助中心的答复。屏幕的白光映在她脸上,照得眼下的疲惫越发明显。
她一手托着脸,一手拨动鼠标滚轮。当她滑到落款姓名时,心头一绞,愣愣地连击鼠标右键,停在邮件打开的窗口。
江绍南。
这个名字,她很多年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她本能地想关掉窗口,就像屏蔽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但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把视线落在屏幕上。对方在信里每一句话都写得专业得体,没有任何私人揣测,也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条理清晰、审慎周到,是一封标准到挑不出破绽的律师回复。
魏澜合上电脑,走进厨房,按下水壶开关,低头默立。水壶里的水渐渐沸腾,发出气泡破裂的细响。
她明白,如果她不现身合作,她手头的资料又会像过去无数次一样,被搁置在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她还记得母亲留在旧U盘里一切:含混不清的账目、层层叠叠的Excel表、错综复杂的转包路径,自己一笔一笔还原的每一夜。
这六年来,她不曾忘却魏素琴生前遭遇的一切:那些无果的努力,那些虚妄的攻击、谣言,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那些在病痛折磨下也无法稍歇的执着。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挖到了能刺穿表层的一道缝隙,看到了一位想要与泓源正面交锋的当事人。
而那个接住线索的律师,他不是泛泛回应,他看得懂,她感受得到。
他确实在意。
她慢慢抬头,厨房浅色的哑光瓷砖,映出自己朦胧的倒影。
可这个人,是江绍南。
他不仅是江立群的儿子,与生俱来就属于那一层权力圈;更是她多年只敢收藏在记忆深处,从来不敢回看的人。
水壶的开关“哒”地一声跳起,蒸汽漫溢,潮热的雾气裹住她的指尖。她收回视线,转身拿了杯子。
案件要先完成。只要这些有人愿意正视这些证据,其余的,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何况,她和他并没有真的做过恋人,不必庸人自扰……
她带着一杯泡好的大麦茶,坐回电脑前,斟酌着措辞,缓缓写下了回应:
江律师:
可安排一次线下资料交接,不作身份核实,不拍照、不记录。地点选在贵所,时间为下周一下午两点。如无异议,我将于当日携带资料到场。
所有移交资料仅限本案使用,若您将其用于不明用途,我会保留终止协作的权利。
若您能接受,请回复“确认”。
—WL
江绍南在办公室看到这封信时,律所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只剩中央空调还在吐纳。
他阅毕,干脆却郑重地敲下两个字:确认。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将这个案子处理到底。他只记得那天,那个叫李秀云的老人,从偏远的南水村赶过来,坐在椅子上的姿势都很不习惯。
她嗓子嘶哑,但坚持一遍遍强调,“她没伤,她就是害怕。我晓得,别人都说这算不上什么,说我想太多了,可我不认。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把这事说出去。”
新人作者终于敢把自己自娱自乐很久的文章掏出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希望我能写好这个在心里藏了很久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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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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