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闷热,天光压城。
江绍南在一楼前台确认访客记录。前台姑娘先把一张打印好的来访登记表递给他,语气带着一贯的恭敬:“江律师,二楼会客室访客已安排好茶水。”
他“嗯”了一声,在访客名单上搜索着。果然,那位神秘的知情者只留下一笔“WL”。
前台踌躇一阵,还是忍不住小声说:“我们实习生都在说,今天来了个大美女,气质特别好。”
江绍南眉头微动,语气不重,却足够清晰:“这是案件相关人士。不要议论。”
在铭信,他是少数能同时执掌商事重案与公益法援的主办律师,自然也是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无论是监管博弈,还是社区调解,只要由他主导,流程往往比预期推进得更快,也更彻底。
前台一愣,立刻收起笑意,小声应:“是。”
他没再说话,转身进电梯。提前五分钟,到达律所2楼的会客室。
他穿得一如往常,白衬衫、深色西裤,前襟别着律所徽章,没带助理。他站在门口,确认房号,按铃,片刻后门自动打开。
会议室不大,一张圆桌,两张椅子,玻璃窗贴着雾膜,隔绝外视。
那位访客已经到达了。她穿着浅蓝色衬衫,搭配米白色直筒裤。长发挽成随意的低髻,桌上放着一个黑色文件袋与加密U盘。
她确实拥有无可置疑的美人面孔。骨相抓眼,下颌骨和颧骨的轮廓都很清晰,使整张脸线条分明;一双偏大的眼睛上配深深的双眼皮,下配浅浅的卧蚕;鼻梁笔直,搭配面部的冷冽骨感,更显得不易亲近。
嘴唇形状倒是柔和些许,笑起来时,像一弯月亮。不过,她从前就不笑太多,不是出于冷淡,而是始终自控。她长得和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双眼睛,褪去了少年的灵动,只保有成年人的静默。
——这张面孔,他从未真正遗忘过。
她听见声音,没有起身,只轻轻转头,看着他。那眼神既不像旧识,也不像初见。明亮的眼睛深如潭水,不知道是藏着情绪,还是没有情绪。
随后,她克制又礼貌地点头,“您好,江律师。”
江绍南讷然答应:“您好。”
WL,魏澜,竟是这样。他那颗老练的心脏怦然一动。
他当即转身,趁着关门这个寻常又合理的契机,强按住心头的躁动,对着自己三令五申今天的主题。
律所的单间隔音甚佳,房间内一片安静。江绍南在魏澜对面拉椅子坐下,没有赘语寒暄,只道:“谢谢你肯来。”
魏澜没有多余的表情,“里面是我能提供的所有源数据、旧服务器抓取记录、以及对照脚本说明,我打印好了。还有一个存储部分结构图、脚本文件的U盘,也在里面。”说着,她把桌上的黑色不透明塑料文件袋推近他。
江绍南没有立刻伸手去拿,但目光强行拴在她递来的文件袋上,迫使自己重新聚焦于案件。
“我看过你之前提供的资料。”他说得克制得体,像在陈述,又忍不住带点试探,“你很了解它的运行机制。不只是财务模型,连伪装路径都模拟得很精准……几乎超过大多数专业调查员。”
他没有说出心里那句真正的判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她不可能拼出这样一份闭环证据。
魏澜没答,神色疏离地开口:“希望这对调查有所帮助。”
江绍南才拿起文件,打开。他抽出最上面的一份文件。
是资金流向全景图。密密麻麻的箭头和节点,从泓源基金主账户一路延伸到十几个中转账户,再到所谓“专项帮扶”下游的收款方。每一条红线都精确标出了异常流向,旁边用清晰的黑色注释写着日期、金额、批次号和操作人。三四十条路径像剖开的血管,一目了然。
他翻到第二页,格式骤然整齐:对照表,左栏是官方公示信息,右栏是实际银行流水。
一行行对比,连脚本比对编号都标注在旁。他目光在表格里扫过,指尖在纸面不自觉收紧。她是一个人,把每一条流水都拉出来对照,比对身份,再手动核验。
跟着第三、第四页……
他翻到最后一页,是一份关于核验流程的代码逻辑说明。每一条操作都写得清清楚楚:提取导出文件、批次号比对、收款账户身份校验、异常标记……
脚注写着:“本流程共运行452次,累计比对记录2381条,部分由人工复核。”
江绍南聚精会神地看着,意识逐渐被一种沉重的震撼填满。这些资料,她一个人,做了六年。
他在其中一张盘虬的结构图中搜索,手指覆盖到某个编号,问:“这个‘ZL-073’是你之前在邮件里提过的路径终点?”
魏澜道:“是断点,当然,也可能也是伪装的节点。账面上声称是公益采购,但实际上,在拨款下发后,钱打进了一个空壳账户。”
江绍南问:“有关联公司的登记信息吗?”
魏澜沉默半秒,平静道:“我知道它的登记信息,但在确认其他路径前,不打算先提交这部分。”
打进空壳公司账户的资金转进了盛海,再往下,江绍南心中已有数。魏澜不说,江绍南也尊重她的谨慎。他点头道:“可以。我尊重你的节奏。”
房间再度安静。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仿佛只是两个在处理案件的陌生人。
许久后,他出言相问,字斟句酌,“你……是一直在查这个案子?”
魏澜没正面回应,平淡地答道:“我有家人曾在这家公司工作。”
江绍南想接着问,但江律师没有追问。他只是说:“这个案子牵扯不小。我不保证能推到最底,但我会一直查,查到不能再查为止。”
魏澜没说话。她在审视他。
江绍南这个人,五官端正,轮廓不锋。眉眼舒朗,眼尾微微上扬着,即使不笑,也带着固有的亲善。他曾接受过系统的主持训练,所以声音琅琅,吐字清晰。配上他的脸,应该能让大多数人如沐春风。
——这些,她早就知道。
她并不想刻舟求剑地打捞过去,不想缅怀那个曾和她同窗的少年男孩,也不想对着“江立群的儿子”横施偏见。此刻的她,只想判断一个现实问题:这个人,能不能成为她的共事者,值不值得信任与合作?
诚然,不必因为过去的亲近或隔阂,就高估或低估一个人。但说到底,她还是希望,他能是那个值得托付的人。
边走边看吧。
思量至此,她收回目光,结束了这短促的对视。
二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魏澜默然垂眸,等待他翻看那些资料。空气中没有任何情绪的宣泄,只有一种近乎肃穆的沉静。
这不是一场偶然的重逢,而是一场注定的相遇。
魏澜想,机不可失。无论愿与不愿,她们都必须在这一刻,抓住彼此递来的橄榄枝。也许这就是她们追索真相与正义的最后机会。
江绍南稍稍抬起下巴,视线落在结构图的右下角,心念电转。他抽出几页李秀云案相关的资料,递给魏澜,低声道:“你看看——这批拨款的流程,和你六年前看到的那套模式,是不是一样?”
魏澜接过,认真地核查起来。
与所有ZL-073项目一样,在上级的拨款下发后,转入同一家空壳公司。空壳公司的法人,与负责走访、确认受资助人的负责人,赫然是同一人。
她道:“是。除了具体的编号有所不同,这套操作模式,没有变化。”
江绍南半撑着身子,手指点在纸上的某处,“这个批款日,20xx年4月12日。”
魏澜看着他手中的文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那个受害女童的奶奶,李秀云,提到的走访日期是4月13日。”他感觉整个人都被空气绊住。换做任何一个寻常的交流对象,他都会在此刻自然地看向对方。可他面对的是魏澜。于是眼神卡在收放之间,进退维谷。
“你认为这两件事有直接关系吗?”他接着问道,把那点迟疑藏得神不知鬼不觉。
魏澜一直看着那页文件。
“没有办法直接证明。”她微微偏过头,视线不移,停在纸上,“但你也看到了,这批拨款的名目是‘专项定向资助’,后续对应的家庭档案编号,和李秀云家的一致。”
“是。”江绍南也和她一起垂着眼睛,望着桌上的文件,“从你提供的信息来看,泓源基金早在六年前就已经采用这种——先批款、再走访的流程。”
他略略停顿,像是在遣词,“但按理说,基金会应先完成实地调查,核实资助对象的基本身份、真实需求,再由项目组申请拨款;必要时还需配合民政部门或第三方执行审查程序。走访,本应在款项拨付前完成。”
江绍南的余光暗暗瞄着魏澜,见她正侧耳静听,平静的面容若有所思。他继续道:“这种顺序的颠倒,表面看是低效或疏忽,实则为走访人向被资助人施加控制,甚至勒索,打开了口子。只是……”
他犹豫一下,生怕接下来的话会让魏澜失望,“就算我们能还原出这个事实,也很容易被质疑是主观揣测。缺乏明面上的内部文件,只靠数据与推演,可能还不够。”
“我知道。”魏澜没有任何表情,“所以我提供资料时,也没说它们是‘直接证据’。”
江绍南把文件整齐地叠好,视线落在她脸上:“李秀云留了那个走访人员的工作证复印件。工号和姓名都在。我可以给你。”
魏澜点了点头,“把信息发给我,我会试着在旧服务器日志里查这个人名和工号,看看是否出现在合同或拨款记录里。”
她表述清晰,气定神闲,简直像是在讨论一个和她毫无私怨的案卷。
江绍南沉吟道:“如果这个人既在拨款流程出现,又在定向走访出现……”
“那他恐怕,”魏澜接上,“一直都在筛选‘帮扶对象’。”
他没说话。桌面那一叠纸安静地躺着,厚度在此刻显得近乎沉重。
江绍南握着那张复印件,声音有些哑:“李秀云的孙女什么都没有。没证据,没父母,只有一位不肯放弃的奶奶,和一张工作证影印。”
魏澜轻轻蹙了下眉,指尖在文件边缘停下来。她语速缓下来,“她还有奶奶。”
她当然明白这话何其天真无力,于是又附上一句,“只是,这在他们眼里,和没有没什么分别。”
江绍南抑住胸腔里起伏的悲哀,才再度开口:“我会让助理把那个走访负责人的工号和档案发给你。还有,她的录音证词,和初步调取到的走访清单。我会全部整理成副本。”
魏澜点了点头,“好的。”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桌上几份资料交错摊开,红色标注线把资金流和人员流并排压在一起。可疑的账目、居心叵测的走访,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都是勾连的环,嵌在隐蔽而完整的链条上。
她们相对无言。静默半晌,魏澜才对他说:“如果需要我的配合,你直接联系我。”
江绍南看着她,道出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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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澜走后,会客室重新安静下来。她留下的文件整齐地码在桌上,其中一张纸页上还留着她手指捻过的折痕。
江绍南盯着,出神良久,才伸手去拿。
他眼前还停留着她方才的身影。她的从容冷淡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相见的时刻,仿佛后来分享的那些岁月,从未存在过。
闷热的空气被中央空调切割得凉爽又温顺,落地玻璃外是市中心一层层大厦外墙和广告屏的光影,车流在脚下无声地滚动,所有喧嚣已被驯服、隔绝。一切都安静又体面。
他继续翻阅着桌上她留下的文件,心却无法停止地想要回溯十年前那个喧嚣的盛夏。
那时教室的窗是开的,风卷着被太阳晒软了的尘土,把所有炎热不遗余力地卷进室内。
十年前的景安一中,高一新生的新生报到已经开始20分钟。讲台上的班主任皱着眉,看向门口那个气喘吁吁的男生。
阳光顺着他背后斜斜地照进来,映得他身后的玻璃泛出一圈亮晃晃的光。他穿着宽松的短袖T恤,和一条运动短裤。上衣领口歪歪扭扭,显然是一路小跑来的。
“老师,我叫江绍南,高一三班。”他喘着气,一根手指指了指教室门口的门牌,“刚刚……走错教学楼了,不好意思。”
“走错教学楼?”班主任的声音因为质疑明显提高了几度,上扬的尾音划出一丝讥讽,“我们还有哪个教学楼?”
气氛蓦地一僵,教室角落爆发出几声闷笑。老师扫了一眼全班,有些嫌弃地说:“你找个位置坐吧。”
他不好慢吞吞地瞎逛,看到最近的一个空位置就一甩书包。坐下时,他感觉他身旁的女生明显动了动身体,默默地拉开更远一点距离。
……他这么让人难堪吗?
他本就想着找个话题缓一缓。毕竟刚才那个随口编织的拙劣借口和随之引发的笑声,都已经化作一层浓浓的窘迫,罩在他的脑门儿上。而她刚才那个“拉远距离”的动作像针,扎得他赶紧想解释点什么。
他先偏头瞥了一眼。女生垂着头,眼神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笔夹在指间轻轻晃着。动作机械,却不显得散漫。
她是真的漂亮。尚带稚气的五官清晰秀丽,一看就记得住。
可她不搭理人。那眼神沉静得过头,像是从不展露情绪,也从不回应任何搭话。江绍南一时有点分不清:是她太冷,还是他已经蠢得惹人烦。
魏澜没有抬头。她只是察觉到肩侧那道目光仍在,于是握紧了笔。她不喜欢这种开学第一天就被盯着的感觉。尤其是被这种明晃晃的、刚刚因为迟到被全班注意过的人。
她从不主动靠近异性,尤其是那种,一看就会成为班里话题中心的类型。
“嗨。”江绍南朝她靠近了一点,肩膀刻意压低,语气带着点讨好,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心虚。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在很多场合都被证明过“好用”的笑容。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教学楼。这个学校的地图也太难看懂了吧。”
她心里叹了口气——这种搭讪开场白她见得太多,拙劣得几乎让人懒得回绝。魏澜抬头,看了他一眼。帅,是真的帅。眉眼开阔,鼻梁高挺,嘴角还有点没压住的笑意,是那种初中女同学们会借着打闹多看几眼的长相。
他正一脸讨好地继续说:“一会儿是要去礼堂吗?你知道怎么走吗?”
魏澜的眉尖轻轻蹙起,打算劝退这个无聊又聒噪的“搭讪者”。她语气平淡地回他:“学校就这么大点儿,你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这种毫不友善的话语,她说得如此从容老练、顺理成章,以至于江绍南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开玩笑的,她是真的觉得他蠢。
他当然想反驳,却被她凝定如冰的表情冻得张口结舌。
班主任警示的目光如同激光般扫在了他的后背,他只好放弃挣扎,偏过头认真看黑板,但耳根却红了一圈。他从没被人这么怼过,这新同学怎么这么不友好。
到了课代表人选敲定的环节,班主任翻着分班名单,手指在名单上点了一下。
“数学课代表就你们俩吧。魏澜,第一名。江绍南,第三名。第二名的许天月已经做了语文课代表了,”班主任抬头看了看后排一个黑色短发的女生,问道:“你没有意见吧?”
许天月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摆出一个非常标准的好学生坐姿,笑着对班主任摇了摇头,露出两枚梨涡。班主任继续说道:“那魏澜、江绍南,你们也上来让同学们认识一下。”
她话音未落,全班就有了动静。有人朝他们看过来,有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之后,班主任让各位课代表去找任课老师自我介绍。两人出了教室,夏天的热风裹住全身。走廊上,有别班的学生来来往往。
她实在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江绍南本能地慢了半步,但又赶上去。他不想显得太刻意,又怕她以为他要靠得太近。
魏澜没看他,步伐不疾不徐,像已经提前熟悉过校园的路径一样。
她不是不在意身边有人,只是不想主动给出任何互动的信号。他看上去是那种很容易被喜欢的人,她不想被人误会自己对他有什么期待。
江绍南终于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很早就来踩过点了?”
她答:“我只是不会走错教学楼而已。”
他像打球时那样灵巧地侧了下身,避开迎面走来的学生,顺势笑了两声:“其实你看,我智商也不低。”
魏澜看着。那动作确实挺灵活,但她也见得多了,有些人总喜欢把走路也走得像在表演。
她一路无话。等走到数学组门前,她敲了敲门,喊了一声“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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