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周三,晚上六点。
江绍南放下手里的文件夹,习惯性揉了揉眉心。桌上还摊着几宗白天处理的案卷:一宗跨境并购争议,一宗上市公司股东诉讼,还有一份高净值客户的信托结构调整意见书。
按理说,他可以就此收工,明天一早还有和投资方的会谈。可他还是留了下来,打开“泓源专项”资料文件夹。
顺道看了一眼微信,魏澜说她下班就来。
晚上九点时,铭信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只亮着一盏吊灯。柔白的光落在长桌中央,映得纸面泛起白光。窗外市中心的街景灯火正盛,鳞次栉比的霓虹一层层叠在玻璃上,和这间会议室的寂静,遥遥相望。
魏澜站在投影幕前,手指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上来回滑动,将走访顾问清单与专项资金明细表并排展开。她半个小时前才到,但神情一如既往平静,语气与呼吸都不曾紊乱,像对她来说,这样的深夜工作再寻常不过。
江绍南面向投影屏,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打印好的名单,专注地盯着屏幕。思索片刻,他才问:“所以在你的资料里,ZL-073拨款批次6年前就已经存在?”
魏澜“嗯”了一声,“你看流程——定向走访,紧接着专项批款,走访人和空壳公司法人是同一个人。到了李秀云这批,操作模式依然一模一样。”
江绍南沉吟道:“只是资金批次和时间不一样,但手法是复刻的。”
“对。”魏澜指尖按住一行红字,“陈炯找上李秀云的孙女,恐怕不是临时起意的孤立事件。”
江绍南手指在名单上逡巡,“陈炯,这个人我查过。他在泓源基金挂的职务是‘区域走访负责人’,但同时在相关的一家空壳公司做法人。”
魏澜应声,把那行“专项资金支出”高亮到屏幕中央,继续陈述:“专项资金支出,ZL-073-D28,“她把光标在这个批次号上圈了圈,“到账日期4月13日,申请日期只会更早。走访记录是4月12日和4月13日,他在这两天连续接触李秀云和她孙女。
“这是先锁定目标,再批专项资金。走访人又同时是拨款人,钱款打到自己名下的空壳公司。他们的流程六年前就已经呈现这种模式。”
江绍南低头翻了一页资金凭证,指在空壳公司那一行上,“专项资金确实批下来了,空壳公司接收了。但是,资金再往下的流向,账面上只写了‘盛海咨询’。”
魏澜的指腹在桌面轻轻敲了两下,“这里不能急着下判断。没有ZL-073的完整合同,就无法确认资金具体进了哪个账户。”
她又拉出另一份表格。屏幕光打在她的侧脸,眉眼清晰得像雕塑镌刻。她神情依旧平静,但眨眼的频率比往常慢了一些,在投影灯的光下显出几分疲倦。
江绍南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一杯温水推到她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喝口水再做。”
魏澜迟疑一秒,没有拒绝,只是把杯子挪到一侧。她没喝,轻轻点了下头,算作回应。
“魏澜,”江绍南声音慢了一些,“这部分我们律所也可以做。我明天去调泓源的备案档案,你不必把每一行都查完。”
“我习惯自己核对。”她轻声说,语气平常得像她面前那杯白水。
江绍南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哽住。
她将那一行放大,红色高亮线如血脉般延伸到屏幕边缘,显示盛海咨询与“远泰实业”的关系节点。
江绍南安静地盯着屏幕,指腹缓慢摩挲着那份名单。泓源账目上的数字,与李秀云实际收到的援助价值,明显对不上。从帮助李秀云维权开始,他就大概猜到这其中有问题。然而,所谓的“公益资助”,本质是一种契约模糊的道德赠与,在法律上几乎没有义务约束,只能勉强以民事索赔切入,难以触及刑责。
直到魏澜带着六年前的账本加入,一切才有了可能撬动的支点。她手中那些过去的资料,即使不足以让警方直接立案,也已经勾勒出系统性造假的外轮廓。
或许,她们已经掌握了从民事向刑事过渡的钥匙。
他抬眼望向屏幕上那一行资金流向:“盛海咨询”。一家隐藏在幕后的资金通道公司——注册资本不足百万,法人常年变更。他之前就查过这家公司的工商链路,只查到一层就断了头。
可现在,魏澜把它拼回了大图里。那份“不可外传”的复印件、红章下的模糊法人名单、那家注册在英属维京群岛的BVI空壳公司,终于层层打通。
盛海背后的那个远在海外的控股股东,竟然正是远泰实业集团的影子股东之一。
这意味着,泓源基金流出的那些公益援助资金,只怕早就被包装成外包款项,汇入盛海咨询,再绕道注入远泰的另一条财务曲线里。
江绍南一时没有说话。这条链条一旦坐实,便不是公益乱象或个人**那么简单,而是跨国资本洗钱与职务犯罪的深水区。
他没信心应对,更不想在他都无力掌控的时候,莽撞地把魏澜也拖进深渊里。
良久,他才开口:“如果空壳公司的资金是走向‘盛海咨询’,后面,你还想往下追吗?”
魏澜的目光平静投来,“那要看证据能到哪里。”
江绍南转向资料里那行批次记录,“就算把陈炯确认了,也只能证明他个人违规,没法直接指向整个基金……或者更高层。”
魏澜听得真切,依旧不急不缓地回应道:“所以这部分只能先放在后面。得先把陈炯本人和这笔专项支出做实。”
江绍南心一沉,终于直言相告:“但这也不一定能证明,陈炯真的对李秀云的孙女进行过骚扰或猥亵。”
魏澜的指尖按在回车键上,却没有立刻松开,“我知道。可那也比没人管要好。”
江绍南这才觉察,她比任何人都冷静,也比任何人都倔强。他抿了抿唇,声音有点低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走到最后,也不会有很完满的结果?”
半晌,她像是轻叹一声,却仍听不出情绪起伏,“是。”
江绍南没有再说话。窗外街灯搅拌着夜色,沿着玻璃幕墙蔓延,漫过她的脸,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证据。
他看着她专注盯着显示屏的面容。
她就是这样,她总是这样。她决定要做的事,不会敷衍,不会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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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澜和江绍南向班主任征用一间空闲的实验教室,用于主持讲稿排练。江绍南随意地坐在一张课桌上,手里拿着主持词稿,晃荡着腿,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魏澜。
她今天穿着校服外套,拉链没拉到最顶,露出里面浅灰色的T恤,头发扎成低马尾。神情专注,嘴里默默念着词,像是全然屏蔽教室外偶尔传来的打闹声。
江绍南翻了两页稿子,瞥见她眉头轻蹙地划掉一个措辞,重新念了一遍,语调、节奏、眼神,全都没糊弄。
那天主持人竞选时,后排有几个凑热闹的观众。那些话音还在耳边:她长这样,会说话就能选上啊。
魏澜长得很好看,这点他当然知道。他在球场上也经常有男生凑过来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很漂亮的女生?叫魏澜?能不能把她微信推给我?”
他一概拒绝,也从没当回事。可那天听见那句“她长这样就能选”,他顿觉如芒在背。这话说的就像是魏澜付出再多努力,都会被她的容貌顷刻消解。
这种论调太过轻浮,又太过无知。他不是没见过漂亮的面孔,事实上,这些年从主持场到演讲台,他参加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比赛里,从不缺光鲜亮丽的女孩或男孩。
可多看几次也就知道了:美,反而是容易消解的东西。光靠漂亮,是撑不起一场舞台的。
他低头翻了两页稿子,视线一抬,魏澜还在教室里一边慢慢踱步,一边认真念词。脸上表情因为朗诵台本的缘故,比平日鲜活、丰富了许多。
他忽然有个猜想,她是不是就是因为听见了那句话,才这么努力的?
“你不用这么紧张,”江绍南不想打趣她,也不想太严肃,“又不是演讲比赛。主持重在互动。”
魏澜“嗯”了一声,继续念。
他跃下桌子,走近一点,忍不住提醒:“要不要我帮你标一下语气停顿?有些地方你的语气太紧绷了。”
魏澜侧头看他一眼,没说话,却把稿子递了过去。
江绍南接过稿子的时候,视线掠过纸面,发现她已经自己画了不少标记,不同颜色划分轻重音,用铅笔标出情绪变化,连每个自然段的转场都画了箭头。
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昨晚就开始练了?”
魏澜脸上的微笑已经消失,语气恢复冷淡,“我不想上台丢人。”
她昨天一连找了好几支主持、朗诵视频,连一些特别的发音技巧也试图跟着练习。
他笑了一声:“谁会觉得你会丢人?”
她没接话,低头翻开另一节的讲稿。这么多年来,她母亲总说:“澜澜,你认真就好,尽力就行。”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稿子,笑着对她说:“那我们认真练。你说词的部分先来一遍,我帮你接。”
魏澜点头,走到教室前方,站在讲台边缘。一开口,语音平稳干净,顿挫分明。她先是念了开场白,平视看向教室角落,像在和不存在的观众做短暂对视;接着才落回讲稿,声音在每个停顿都精准短促地一断。连通常最容易念得含混的场景转接句,她都提前找好了节奏,轻轻换气后重新开始。
江绍南听了几句,有点出神。他以为她报名主持人只是想给许天月撑面子,班级的参与积分拿到了,也就得过且过了。可是,她却如此认真,比他这个学过主持的更认真,比他见过的许多主持搭档更认真。
忽然之间,他觉得平日冷淡得像块冰,动不动就懒得搭理他的魏澜,好像也不那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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