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分。
会议桌上,已经摊开六份标红的比对表,每一页都写着“高相关性”或“待确认”。魏澜终于把U盘拔下,整个人往椅背里缓缓靠去。
“先这样。”她低声说,没有成就感,只有一种克制的疲倦,“明天我还有工作。”
江绍南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今晚辛苦了。”
魏澜没有立刻回应,抬眸看向他,只是一刹那。那一刹那,她的神情近乎透明,不再防备,也没有多余情绪。她的目光安然望着他,像在确认他是真的在这里。
旋即,她就垂下眼帘,应了声“嗯”。
空气落回安静。桌上那几份证据,被灯光围聚,像被镀上一层锋利的寒芒,也像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他们牵到同一个夜晚。
江绍南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那张名单。很多年了,他几乎不再想起那个夜晚。
那时,她穿着一身金色的长裙,灯光把她的轮廓镀得发亮。后台人声嘈杂,节目单改了又改,他把所有台词背得滚瓜烂熟,结果登上台前,还是在她身边紧张得一开口就破了音。
他本来以为,这样的大失误,肯定会搞砸整个场面。可她看向他的目光,没有哂笑、没有指责,只从容地在他停顿的间隙,自然地衔接上之后的部分,用大方流畅的声音挽救这险些垮塌的开幕。
他想起的,不是那条裙子的光,也不是观众的掌声,而是她抬眼看他的那一瞬,平静笃定,有惊无险。
傍晚七点,景安一中的礼堂,距离文艺汇演开始还有十分钟。
后台灯光幽暗,人声嘈杂,节目单因各种临时变动被涂涂改改,各个班的文艺委员在指挥志愿者搬道具。江绍南站在角落,一身深紫色西装外套,领口绣着金色滚边,袖扣亮得扎眼。他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主持话筒,正低头对着手卡念词。
他本不是容易紧张的人,毕竟这类场合,他从小到大参与了太多次。
忽然,身侧人群轻轻一动,有人小声感叹了一句:“哇……”
江绍南抬起眼,看见魏澜走进后台通道。
她的头发盘起来,只留一绺垂在颈侧,化了淡妆,唇色温润,眼尾细细描过。
她穿着一袭曳地的金色鱼尾裙,肩颈裸露,腰身纤细,裙摆在灯下泛起粼粼光辉,如星辰汇聚,又似水波荡漾。领口与肩线缀满密密层层的亮片,仿佛有人将整把金粉泼洒在她上。灯光洒落时,那些亮片宛若浮动的波光,一寸寸勾勒出她精巧的锁骨线与纤柔腰身,恍若夜空中最耀眼的一道星河。
她一言不发地朝服装组走过去,神情如常,只是拎着裙摆走路的姿势小心了一些,步幅小得像生怕踩到什么。
他没说话,却捏紧了手卡。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只回荡着裙摆翻动的一瞬,那一道金光划过她的身体线条的轨迹。
江绍南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有点出汗。他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重新低头看稿,却发现刚刚练得无比熟悉的词句,居然忘了一段。
当她走上舞台中央,灯光从高处垂落,一时间,空气像被金粉搅拌过似的凝滞起来。
舞台灯光骤然亮起,幕布缓缓拉开,现场掌声与欢呼声交错。聚光灯落在舞台中央的两位主持人身上——
男生一身深紫西装,金边亮眼,神情还算自然;
女生穿着金色鱼尾裙,礼貌微笑,站姿标准,像是提前在脑海里排练过上百次。
魏澜站在舞台左侧,话筒触手微凉,但她的声音一开口便清晰稳定: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欢迎来到景安一中文艺汇演的现场。”
她回头看了一眼江绍南,等他接下一句。
江绍南喉咙动了动,手指不自觉收紧话筒。他原本就学过主持,稿子也练过很多遍。可现在舞台上灯异常灼热,炙烤着他。而魏澜就在旁边,裙摆泛着金光,泰然自若。
他张嘴,却忽然喉咙发紧、气息断在半路上,出口的声音骤然偏了调:
“今——今晚的演出,将为大家呈现——”
那一声“今”破得干脆,像被踩了一脚的鹅,叫声回荡全场。阔别许久的紧绷感从头皮扩散,他迅速收住气息,试图把后面的话说完。可还是有窃笑声开始像水波一样荡漾开。
魏澜没有慌张,也没有嘲笑他。她只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很自然地接上后续,滴水不漏,情绪饱满,“将为大家呈现一场融合古典与现代的视听盛宴。”
她说完,继续面带微笑,引导语稳稳落地,现场掌声渐起。
江绍南站在她旁边,脸还在发烫,只觉得那句“今晚”像是钉在他青春史上的一根金钉。他偷偷瞥她一眼,发现魏澜视线平稳地对着台下的灯海,仿佛未有任何波折发生。
从那一刻起,他看她的眼神里又多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不是羞赧,不是慌乱,而是油然而生的佩服。当然,也是从那一刻起,或许景安一中仍然有很多人不认识江绍南,却一定知道“破音哥”的传闻。
江绍南收回视线,会议室灯光明亮却冰冷,映在桌面,和那年的聚光灯一点都不像。可她的神情,还和当年一模一样。不动声色地,支撑一切。
他原以为,重逢多少会带点熟悉感。哪怕不是亲昵,也该存在一种只有旧识之间才有的松弛。但她没有。她不多看他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所有反应都得体而冷静,像一位素未谋面的案件合作者,自然得像他们从未有过任何过去。
她把“过去”藏得太用力,用力到让他有所察觉。
他看着她将文件袋、数据本收拾整齐,问:“很晚了,你住哪儿?我送你。”
魏澜正低着头从包里翻出车钥匙,拿在手边晃了晃,“我自己开车。”
他没再坚持,只说:“发个地址给我,留个联络用。我好补资料。”
她动作一停,继而掏出手机,发了个地址:景安·尚庭东区。在发送键按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底忽然掠过一丝松动,像是终于交付出一部分信任,默许他和她一起把事情做完。
他看着她的侧脸,喉咙轻轻动了动,“魏澜,等这个案子结束了,能不能偶尔也告诉我,你的近况……?”
魏澜的眼里刹那掠过某种难以辨认的情绪。她望着他,眼神似乎在权衡,也仿佛在捕捉一个埋藏许久的影子。那一瞬,她好像要点头,却又像在迟疑。
然而,她最终只说:“先把它查完。”
江绍南缓缓呼出一口气,说:“我周六去李奶奶家走一趟,确认情况,也把刑事控告书带过去。你要一起去吗?”
魏澜没有迟疑,干脆答应:“好。”
临走时,魏澜瞄了一眼江绍南。他低着头,正在把一份备忘录重新归档,从容不迫,眉眼比少年时平添许多沉稳。她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
魏澜离开后,江绍南抬起头,看见投影屏幕上的光斑。那条金色的长裙、她抬眼看他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可原来,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能看别的方向。
文艺汇演落幕的音乐响起,主持人按着既定流程,再次走上舞台,宣布最后一组节目结束。
魏澜和江绍南走在最前,一左一右,站到舞台中央。他们一身金光熠熠,一身西装笔挺。随后,所有节目表演者也陆续上台——舞蹈组还穿着亮片短裙,器乐组提着小提琴、长笛,朗诵组统一着白衬衫黑裤,压轴戏剧组甚至还带着妆,笑闹着站上舞台。大家或兴奋,或放松,或摆造型拍照,舞台顿时陷入了彩色的汪洋里。
两位主持人站在最前方。
江绍南在报出最后一句:“感谢大家的热情与掌声,愿青春不散场,愿今夜的光影,永留心上。”
台下掌声响起,观众席灯光亮起一半。
那一刻,他转过脸,看向身边的魏澜。
她向观众鞠躬,裙摆顺着动作荡出一道柔美的波纹。她的头发在灯下像一泓清水,肩膀线条柔中带锐,身姿优雅,面带笑容,但不减自持和从容。
身后是一片五彩缤纷的热闹人群,喧笑、打招呼、合照。但他的眼睛,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钉住了。那一刻,我的眼睛里,只看到了你。
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声音。他耳边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怦怦、怦怦。
她的轮廓在灯光与欢呼中被一点点勾勒得更清晰,她站在舞台中央,像某位神女在谢幕,可望,而不可即。仿佛近在咫尺,却永远悬在遥远的光里。
江绍南看着她,他平日里能说会道,此刻却说不出一句。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从那一刻起,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她是否再看他一眼,他都再也没能移开视线。
————
魏澜出了会议室,沿着空旷的走廊走到电梯口。夜里的律所大厦与白天没有分别,灯光一层层亮着,映在玻璃幕墙上。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彻夜闪烁。
她走到地下车库,上车后立刻锁门。仪表盘亮起浅蓝色背光,导航自动弹出回家的路线。魏澜一只手握在方向盘上,指节触到一丝安心的微凉。车开出停车场,驶入空旷的立交桥时,她高强度运转的神经才终于想起放松。
她自知,自己看似殚精竭虑。但,她从来不期待她能看见什么真相大白,也不指望有谁能给她和母亲什么体面的解释。
她一直很清楚,虽然母亲生前试图以资金流向存疑为由,举报泓源,但母亲想揭发的,从来不是洗钱本身。那几本账簿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不是那些庞大的数字,而是某些专项帮扶资金之后连缀的“特殊帮扶”拨款,以及寻常的几句批注:“接触对象配合度低,需重点回访。”、“家属承认问题,安排专项救助。”
那些词看上去只是公文体的惯用语,没什么异常。可母亲作为财务主管,深知这些记录真正代表的含义。她说过,“这个账上的钱,看起来都是帮扶用的。可是,这些钱批得太容易,流转得也很快,真正的去向和用途也成谜。恐怕……”
母亲想证明的,是这个系统里,有多少孩子是因为钱而交付了沉默,有多少“特殊帮扶”,事实上是收买或者封口的费用。
可魏素琴能接触到的,只有这些账目记录。
在过去的六年里,魏澜翻遍了所有可查的账目、走访记录、批款批注,甚至曾经匿名寄信给几个她怀疑被侵害的家庭,可没有人回应过她。不是没人看见过真相,而是没人说出口。
李秀云是第一个。
魏澜不需要这个世界来证明正义,她只要一点点证据证明——母亲没有胡说八道,母亲不是因为被辞退而蓄意报复、“想钱想疯了”的女人。如果李秀云成功了,就证明当年母亲不是在白白挣扎。哪怕彻底的真相仍然无法被看见,可这些母亲遗留的资料至少派上了一点用场。
她不知道接下来能走到哪里。或许哪一天,她也会累到走不动。但至少这一晚,她觉得自己是母亲留下的一点光亮。哪怕微弱,也还残存光芒。
车窗外的路牌一盏盏倒退,隧道的灯光像一串不断闪灭的白色脉冲,隔着玻璃一层层打在她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魏澜轻轻吸了口气,手臂几乎没有动,手掌却悄悄在方向盘上换了个角度。她盯着前方,呼吸平稳,连眨眼的频率都一如平常。
她快要到家了。
红绿灯的倒计时一秒一秒归零,她右手搭在挡杆上。后视镜里,一束远光灯直直照过来,刺得她眯了下眼。
她侧头看去。一辆白色车,不远不近,连车速都跟她保持一致。她变道,它也跟着变道。不超车,也不落后。
魏澜平视前方路况,眉头紧皱,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抹淡影,她心底一根细弦正绷紧。
绿灯亮起,她没有立刻踩油门,只将手搭在换挡杆上,缓了两秒。
最初条件反射式的猜疑和慌乱,被苏醒的记忆取代,那根被拉住的弦也被安抚下来。魏澜心中只剩一种目睹故技重施的轻蔑。
导航的女声在响:“前方四百米,左转。”
她握住方向盘,手掌在真皮包裹的表面一毫米一毫米收紧。车辆发动,城市的霓虹一盏盏退入后视镜,像退潮的火光,迅速被夜色吞没。
她没再看后视镜,只将车速一点一点提上去,和那辆白色车拉开一些距离。对方没再紧跟不放,但也没有放弃尾随。
魏澜沿着熟悉的路线,一直把车驶到小区门岗。电子识别杆缓缓抬起,她把车停住,才再次看了眼后视镜。那辆白色车远远停在路口,没有再跟近,也没有掉头,悄无声息地熄了灯。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她甚至看不清车牌号。
魏澜抿了抿唇,手稳稳扣在方向盘上,缓慢踩下油门,驶进车库。片刻之间,后视镜里,路口已经空了,白色的车也消失了。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