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夜色被百口龙窑的余烬煨红,社火队伍如岩浆般沿陶泥小径漫延开来。
站在七尺高跷上的老师傅踩过满地炮仗红屑,手中铁钎挑起烧红的泥球,于空中甩出道道流火,鼓手们指节叩击粗陶鼓面,敲出“咚咚”的闷响。
慢慢地,鼓点渐急,火铳炸开青烟的瞬间,赤膊汉子们舞动的火龙突然昂首,鳞片在夜色中迸溅金红火星,烧穿了半条街的铜锣唢呐。
场上人专注表演,场下人高声喝彩。
社火表演,不同于一般表演,它的震撼,并非来源于非遗,而是自古至今的文化传承。
千年陵谷迭兴,游历九州巷陌,李乘歌见过太多社火,从“火把纵横,幻化诸般相”,到“抡舞如轮,谓之‘火傩’”,凡社火腾越处,必有他凝望的身影。他百看不厌,每当鼓声敲响,他都会像初见神迹的少年一样,对眼前一切叹为观止。
不过如今的灶火表演欠缺太多本味,古时重社火,现代重表演,之所以还能勾住他的心,全凭骨子里对文化与鬼神的敬重。
李乘歌不愿用手机拍照,倒不是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是无论是电子版还是纸质版的照片,再看时都不会重现当时的心境。
但,亡者乃是例外。
可这类照片,他根本不敢翻看。
他站在长生的顶点上,生死别离司空见惯,自然无需畏惧,可一旦动了情、交了心,才知自己竟也会胆小如鼠,彻夜难眠。
“太感动了,没想到现在还能见到这么精彩的社火表演。”巴储边擦眼泪边说道。
“已经被列为非遗了,大概率不会消失吧?”李乘歌兴致不高。
“不行,为了支持非遗工作,明年我要开设社火社团。”巴储认真道。
“放过学生吧,这是普通人能学的?”李乘歌无语地白了巴储一眼,“还社火社团,听着都够别扭的。”
“哈哈哈,巴大人若是喜欢,可以自己学呀。”北宫翠笑道。
“得了吧,踩高跷容易摔死,舞火龙容易晕死,扔泥球容易烫死,集齐三种死法,发一张地府体验卡。”李乘歌调侃道。
“哈哈哈,大人好口才,押韵押韵。”北宫翠鼓起了掌。
不愧是NPC,简直是无情的夸夸机器。
“祖宗,咱就是说,我是非死不可吗?”巴储委屈道。
“也不排除你学得神乎其技,那只当我看走眼了。”李乘歌微微抬眉。
“罢了罢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校长吧。”巴储揉了揉腰。
夜晚的窑湖小镇是另一个世界,千千万万盏灯,荧荧暖暖辉煌。
烟花专场的小火车景区排出长龙,可为了想要出片的安,几人硬是等到八点,勉强排上最后一节车厢,赶上了龙腾水秀烟花。
青瓷色的光瀑摇曳生姿,仿佛漫漶过千年烟雨,美得看不真切。忽而光影流转,如白霜洒落,一起一落间,恍若仙子拂袖。
万千烟花自窑湖腾跃,细碎的宝石星光点亮夜色,又缓缓坠入陶都血脉,天上地下,共生繁华。
陈三愿不知道拍了多少张照片,半截身子都探了出去,巴储在一旁拉着他,生怕一个不注意陈三愿就掉下去了。
北宫翠也没闲着,“自愿”担当安的专属摄影师。
“这张太黑。”
“这张太糊。”
“这张好像眨眼了。”
“这张我的手不好看。”
……
“安对自己好苛刻呀。”北宫翠边说边把照片收了起来。
“北宫,有没有可能是你拍照技术有问题?”安拿着小镜子检查妆容。
“哈哈哈,看来我要好好进修一下了。”北宫翠又举起相机。
“等一下等一下,让我和乘歌合照。”安贴到李乘歌身上,自然地挽过胳膊,“你别板着脸了,好像我们孤立你一样。”
“一定要拍吗?”李乘歌皱眉,稍微抽了下胳膊,却被安抱得更紧了。
“别浪费北宫带过来的相纸呀,他带了一百张呢。”
“有你怎么会浪费呢?”李乘歌无奈闭眼。
“好了乘歌,快笑一笑,不然我就要喷香水了哦。”安轻轻一用力,李乘歌手背上的血管都凸起来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松手!”李乘歌晃动胳膊,头歪向另一侧。
显影后,三人围看拍立得。
“嗯……”安嘴巴一撇,“乘歌你每次笑,都要把嘴角上扬的弧度精确到统一高度吗?”
“那是什么意思?”李乘歌拿起拍立得,自己看自己让他觉得特别别扭,“这很难看吗?”
“哈哈哈,没有没有,就是感觉……像是和那种真人立牌打卡合照。”
安捂嘴笑了笑:“北宫,你要多给他拍几张,锻炼锻炼就好啦。”
北宫翠当真拿起相机:“大人,请看镜头。”
“翠,你也要跟这个疯婆娘一起胡闹吗?”李乘歌伸手挡住相机头,“你们这么爱拍,怎么不拍张合照?”
“哈哈哈,没办法,安喜欢挨着你坐嘛。”
“换换换!这有什么好犹豫的?”李乘歌立刻站了起来。
安从他的身后探出头道:“巴校长,过来一起拍照呀。”
“哈?”李乘歌与陈三愿四目相对。
“我还拍吗?”巴储笑着指向自己。
“怎么不拍呀?您先帮我和北宫拍嘛。”安两腿一翘,直接揽住北宫的脖子。
“安,这样似乎有点奇怪哦。”北宫翠低低笑了声。
“相纸不是有很多吗?”
北宫翠知道安喜欢这个拍照姿势,便用手腕抵住她的腰,迁就道:“你开心就好啦。”
李乘歌坐下时,一颗硕大的烟花恰好炸开,绣球般抛起,彩锻般落下。
“啊……”陈三愿兴奋地展示自己拍的照片。
李乘歌打眼望去,一片花花绿绿,再滑动起来,简直跟录像一样。
陈三愿这手……抢票一定很厉害。
“这拍的都一样,还不如录像,起码能省点力气。”李乘歌道。
陈三愿浅浅一笑。
[老爹说照片可以打印出来,录像就不行了。但我不想花那么多钱,祖宗帮我挑几张吧。]
李乘歌才不想看这些照片,可闲来无事,还是认真挑选起来。
“你这……87张照片,想留几张?”
陈三愿想了想,摆了个“7”的手势。
“那这前二十张都删掉。”
“啊……”陈三愿心痛不已。
李乘歌微微一愣,问道:“都不想删?”
陈三愿划到其中一张,指着照片摇了摇头。
“喜欢这种?”李乘歌感到难以置信,他和陈三愿的审美实在差距太大。
不对,是陈三愿和他的差距太大了。
陈三愿轻轻点头。
“行。”
李乘歌手起手落把剩下十九张删掉。
“啊……”陈三愿揪紧衣服。
李乘歌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
“这十张喜欢哪个?选两个。”
陈三愿指了第三张和第五张。
“第五张构图太乱了。”李乘歌道。
陈三愿乖乖点头。
又删九张。
最后,经过数轮筛选,一共剩下14张。
“这个要不要?”
“嗯。”
“这个?”
“嗯。”
“这?”
“嗯……”
“?”
陈三愿不敢看李乘歌,但敢点头。
前七张全部留牌子。
李乘歌看向陈三愿,手悬停在删除键上,他稍稍向下一点,陈三愿的眼睛就瞪大一圈。
真是受不了。
“要不要?”李乘歌问道。
陈三愿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抬起手。
[祖宗,可以再多要三张吗?十全十美,寓意好。]
李乘歌被逗笑了。
“拍个照片,你还扯上寓意了?”
“啊……”陈三愿低下头。
“行了,你这十四张丑照片都留着吧,又不是打印不起。”李乘歌把手机丢给陈三愿。
正值此刻,烟火升空,繁花绚烂。
雀跃的湖面重叠出两场梦境,既非水中月,亦非镜中花,扑通作响的心愿于暮色中闪耀,凝成一颗十万光年前存在的星。
“这张好看这张好看!好久没见乘歌这样笑过了。”
“哈哈哈,看来我抓拍的技术还不错。”
“三愿也笑一笑就好了,在祖宗面前,总是委屈得像只小黑兔。”
李乘歌转过身子道:“你们几个说什么呢?”
巴储连忙收回视线。
安晃着相纸抱怨道:“乘歌,你这不是会笑吗?怎么跟我一起拍照就笑得那么不情不愿?”
“……什么?”李乘歌盯着那张拍立得,急道,“给我看看!”
北宫翠将拍立得递过去,微微笑道:“稍微有些暗了,要是恰逢烟花炸开,一定会更加惊艳。”
“惊……艳?”李乘歌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这什么恶毒继母和卑微灰姑娘的剧本啊?陈三愿可怜兮兮地与背景融为一体,“抢占C位”的他却笑得灿如烟火。
“哇……”陈三愿深受吸引,整张脸快贴到上面。
[祖宗笑起来真好看。]
“让……让你看了吗?”李乘歌用手按着陈三愿的脸,将他推向一旁。
“哈哈哈,难得没有浪费的一张相纸。大人,我再给你和陈三愿拍一张吧,烟花秀马上就要结束了。”北宫翠道。
“不拍。”李乘歌斩钉截铁。
“啊……”
陈三愿疯狂眨着眼睛,睫毛搔动,李乘歌手心痒痒心发慌。
“陈三愿,你很想拍吧?”北宫翠笑着问道。
不等陈三愿点头,李乘歌就威胁道:“老实坐着!不然就从这儿给你丢下去!”
“乘歌,小点声啦,会让别人误会的。”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拍个照片而已,不花钱不掉肉的,你怎么这么大反应?”
“你又来了!!!”
安使出三十六计,李乘歌宁死不从,两人就这样“交手”到火车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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