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民到底还是醒了。
他如落水的人般，醒来时，背后已经湿了半身。
“先生，南蛮不知发什么疯，来了千数人马。城外堵起了长队，我们得走着入城才来得及进城。”
“好。”
季民终于晓得了，梦里听到的嘈杂的声音是什么了。
人声乌央，儿童的啼哭，筐里扑腾翅膀的鸡鸭。
远处是越来越近的轰鸣。
背后拥挤的人群越来越多，越来越挤。
季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先生！”霁萦拽着他的衣服，撑着他的身体。
季民很庆幸。
如果不是霁萦在身边，就他现在的身板，已经躺地上被踩成肉泥了。
“不许进城！都往后退！不许再挤！谁再上前，按流匪处理！”
城门前，官兵却拿着长枪拦住了去路，城墙上，刷的一声。季民仰望着，一排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弓箭手。
蓄势待发的弓箭带着冷厉寒光直指着城门下的百姓。
季民后背泛起了层层冷意。
残酷世界，弱肉强食的纷争，人不如畜的世界，他不过刚刚揭开一层的面纱。
“天老爷啊！”
“南蛮可都是吃人的家伙！”
“老天保佑！我命贱不怕，保佑我家柱子今日平平安安！”
霁萦拉着季民的胳膊，硬是在人群里用那弱小的身躯挤出了一条路来。
季民能感觉到，头顶的弓箭已经瞄准了他的后脑勺。
“大胆！不是让你们乖乖靠后！”
“大公子怎么在这里！”热络的声音即可打破了守城官兵的怒斥。“把弓箭都放下！”
季民看着面前的男人，络腮胡，一声魁梧的铠甲，映着那张焦急失色的脸庞。
“快进城快进城！都是属下失职，今日大公子还受着伤，怎么让您又在城外受了如此惊吓！要不要紧，不然，属下为您寻位大夫来？”
那变化的脸色，比那城外的蛮人跑的还快。
季民摇头谢过了，那男人便赶忙扶住了季民另一边的胳膊。
“姜部督，”霁萦的声音冷冷的，“我家先生无事，您去忙就是。还有，秦城也太不太平了些，今日已经两回了，我家先生可差些丧了命。”
“秦城的治理若只是这般，连我等平头百姓的生命都保不住，那还不如去州中请古刺史派兵来平乱！”
姜部督好悬没被吓晕过去。
他是叶文山的亲信，大抵也知晓些太守这位过继出去的亲侄子到底是哪门哪户的什么金贵人。
别说这尊大佛了，便是跟着这位佛的座前童子，那也是他们仰望都来不及的存在。
“公子，公子言重了！”他告着揖苦笑着。
“秦城上下必会大力缴平流匪，还公子公道！”
“姜部督，城外还有百姓。”季民垂着眸，声音很轻的道。
姜部督擦了把汗，“公子有所不知，城外南蛮蛮劣，属下也想让百姓都能进城来保个平安，只是怕一开城门……”
“我能进，其余百姓却不能进，可是我坏了规矩，还是说……”季民垂着眉，声音轻飘飘的，“按规矩，我此刻该去城外站着呢？”
今日从早时在山上他那位二叔的态度便透露着古怪，更别说知晓了他那位二叔竟是秦城的太守。
原主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
不过，也自然，否则，在那纷乱战火的岁月里，凭什么知苦山可以在秦城立着不倒。
“当然不是，属下一时没回过神来。”姜部督慌忙的一揖到底，起身唤过旁的士兵来，“开小门，让拿着路籍的百姓赶紧进城，进城费就莫收了。”
季民静静的听着，等士兵走了，朝姜部督做了半个揖，“多谢姜部督。”
“不过，今日南蛮为何会围了秦城？”季民有些不解。
姜部督的表情扭曲了些，他撇撇嘴角，一脸便秘般的神情，声音也压小了点，“南蛮说，他们老大的女人在秦城内，要来秦城……接亲……”
季民被这抽象整的有点发懵。
*
透过半开的城门，那些南蛮似乎看着和城里的居民没什么两样，相反，破落的衣衫，甚至与瘦削的不成样的身躯，还不如大石村的百姓。
不像什么蛮子，倒像是流民。
季民回过神来，问着霁萦，“外面的南蛮，可是澹瀛族？”
“是，不过大家一般叫他们南蛮。那些蛮子无恶不作烧杀抢虐。”霁萦握着拳头，“也不知怎么，前些时日城里突然传起来，说先生来秦城是因为得了份寻宝图，埋着先生家族祖辈留下来的万两白银，因而那些南蛮起了歹意，才对您动了手。却不知这次又发什么疯。”
澹瀛，方朝时古泺州中，秦城郡治下的一处部落。
这样的部族在历史的长河中本该寂寂无名，自然消亡的，但澹瀛不是。
相反，在方林的历史上，它单开一页，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澹瀛的族长，如今是乌德还是乌泽？”季民觉得他心脏在砰砰的跳，语气也不由自主的急促了些。
“啊？”霁萦被问的一懵，“先生记错了吧，南蛮的头子是韦德，没有什么姓乌的人啊。”
季民被他说的愣住。
虽然方林这段历史常被后人戏称为伪史，但若能把这人的名姓给记错，那和野史也差不上多少了。
“澹瀛族靠着秦城近，虽叫蛮族，实际就是一群落寇的土匪，和秦城人区别不大。肯定没有乌这个姓，这姓像是西边的姓氏。”霁萦说的肯定。
季民的嘴角抽搐了下，他抓抓脑袋，“那韦德的二子你可知晓，叫乌泽……韦泽可是？”
季民在心中短暂的回忆了一下乌泽的生平。
林初四杰之一，澹瀛族乌德次子。
彗安十六年乌德病逝，乌泽继父位。其后随林应起兵于微末间，是林朝开国第一功臣。
“林应得国，一功在其重用方人文臣集团，二功在以乌泽为首的非林族武将把握军队。”这是季民当初博士毕业论文里的摘要。
林初四杰，乌泽、元释、莫祁、古承稷。林朝建国，此四人功不可没。
季民作为专研方林史领域的史学家，即使是那些写的跟志怪小说般的野史也早已记的滚瓜烂熟，更莫说正史了。
霁萦皱着眉头，使劲的摇头，“可……韦德就一个儿子啊！”
他压低声音，几分羞赧，“韦德据说是不行的，唯一的儿子还是收养的养子。”
季民：……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不是！
那史书在记些什么！
乌泽后封骁忠王，是林朝满朝文武内唯一封王之人。入的可不是列传，是林史世家的第一篇！
搞半天，连人家族根都没记对？名字都没写对？
**
一张四方的茶桌，几个蒲团垫。对面盘腿而坐的的男人，个子不高，牙齿外龅，黑黄的皮肤上沟壑纵横，一道疤从嘴角拉到脖子。
他身后跪着个女人，面容看上去还是稚嫩的很，却涂着厚重的妆容，苍白麻木，整个屋子里点着浓重的熏香。
应堇愠怒的坐到了男人对面的蒲团上，瞪着眼道，“韦族长，你们什么意思！我已经来见你了，你们澹瀛还派人围了秦城！怎么是如此不信我，不信我林安一族？”
“哈哈，不过是借豁真的名头一用罢了，与豁真无关，不要介意！不过，豁真这这么漂亮，说话不要大声戾气，温柔些，才讨人喜欢！”韦德张着大嘴咧着豁牙笑着，粗糙的大手伸出来，一手握住了应堇的下巴。
“你放开！”应堇晃着胳膊，恼火带着无措。
韦德上上下下打量了应堇一会儿，才几分挑逗的摸了摸她的脸颊戏谑的松开了手。
应堇往回缩了一下，脊背微弯，表情带着些惊慌。
唯有在对面韦德低头喝水时，那眸子里才透露出些闪烁着的深邃的光。
“豁真怎么这么害羞，你未来是我女人的，弄些什么姿态！”
应堇低着脑袋，没有去看韦德呲着的一口黄牙，“我林安的脸却不是你可以这般打的！”
“得了吧，”韦德哂笑，“你兄长那个痨死鬼，吊着一口气罢了。”
“别天天的把林安挂在嘴上，你们三长老答应过我的，你嫁与我，是生死无论的。所以……”
韦德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别给我耍花心思，否则……老子就算玩死了你，你觉得你那个痨病的哥哥能替你出头？”
应堇低着脑袋，身体微颤，半晌抬起头来，咬着牙，鼻尖却倔强泛着红晕。
在桌子下，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她藏着的那只手，指甲深深的扎进了肉里。
“你……”应堇声音打颤。
“你男人那这几日忙，过几日再风光的迎娶你过门。”韦德直直的将目光毫无忌惮的放在了她的胸前。
“不过，总得先交点利息不是？”
他哂笑着起身，背后的女人低下头，向后退了一步。
应堇慌忙起身，却被韦德一把狠狠的抓住。
“都与你说了，学乖点儿。这么聪明漂亮的女人，我可不想看着哪日香消玉殒了！”
应堇挣扎着，声音慌张的喊道，“你放开我！我认识如今秦城太守的侄子，你若不放我，我今日只要活着出了这屋，必去太守府告你私藏在城内，意图不轨！”
握着她胳膊的手一瞬间狠狠攥紧，应堇只觉得胳膊要被攥断了般，然后缓缓的松了开。
韦德的视线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半晌咧开嘴笑得恣意，“我真没想到，才来秦城没几日，豁真还勾搭上了叶氏的……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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