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值不值得深交?
宁妄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甩甩头,试图把这复杂的情绪压下去。
就在这时,裴风似乎完成了绕场疾驰,勒住缰绳,让黑马在场地中央踏着优雅的小碎步。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树荫下那个小小的、月白色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裴风的眼神依旧锐利,但在那锐利之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看到了宁妄煞白的小脸和眼中的恐惧。
宁妄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襟。
“咳咳……”
许是刚才紧张过度,又吹了点风,宁妄喉咙有些发痒,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他刚咳完,就见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策马冲到了他所在的树荫边缘。
裴风勒住缰绳,动作干净利落。
他甚至没下马,只是微微俯身,直接将腰间挂着的一个皮质水囊解了下来,动作有些急促地朝宁妄递了过来。
“给。”声音还是那么低沉简短。
宁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然而,裴风递水囊的动作似乎过于速度,宁妄又毫无防备。
水囊的塞子没有塞紧。
“哗啦——”
一股清凉的水流,不偏不倚,正好泼了宁妄一脸一身。
月白色的学子服前襟瞬间湿了一大片,水珠顺着他的小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
裴风:“……”
宁妄:“……”
这不是省略号,这是生活给我的六连发大礼包。
树荫下的小公子顶着一脸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呆滞,像只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懵了的小猫。
马背上的裴风保持着递出水囊的姿势,手僵在半空,那张冰山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混合着错愕、懊恼和一丝无措的表情。
“噗,哈哈哈!”
不远处目睹了全过程的苏既归第一个爆笑出声,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裴风,哈哈哈……你、你是想给宁小霁洗脸吗?哈哈哈……这水送的,太有诚意了。”
周围的同窗们也都忍俊不禁,低笑声此起彼伏。
裴风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薄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猛地收回手,把那个还在滴水的皮囊紧紧攥住,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敢再看宁妄那张湿漉漉、写满控诉的脸。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再次冲进了马场中央。
“裴风,你的水囊。”
宁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好气又好笑,冲着那远去的背影喊道。
裴风的身影只是顿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王夫子走过来,看着宁妄的狼狈样,也是哭笑不得。
“宁霁,你,先去换身干爽衣裳吧,莫要着凉了。”
宁妄顶着众人或同情或憋笑的目光,以及苏既归那夸张的笑声,灰溜溜地跑回学舍去换衣服。
心里把裴风那个笨蛋骂了一百遍,不会关心人就别瞎关心啊。
笨手笨脚的,害我丢这么大脸。
什么将门虎子,分明是笨蛋老虎!
·
散学的钟声敲响。
宁妄抱着书箱,决定吸取教训,坚决不和苏既归同路,婉拒了他“去逛夜市”的提议,也谢绝了周明姝“一起探讨《为政篇》”的邀请,只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他独自一人走出学宫大门,汇入归家的人流。
城东青云巷离学宫不算太近,需要穿过几条相对僻静的小巷。
天色渐暗。
宁妄走在青石板路上,听着自己孤单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响。
两旁高墙耸立,投下浓重的阴影。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宁妄心里有点发毛。
他、他其实有点怕黑。
这种古代幽深的巷子,总让他觉得暗处藏着什么似的。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跳也快了几分。
走着走着,他总觉得不对劲。
身后……好像一直有另一个脚步声?
不远不近,不疾不徐,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宁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遇到歹人了?
他不敢回头,只能越走越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而那身后的脚步声似乎也随之加快了。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宁妄猛地停下脚步,鼓起勇气,豁然转身。
巷子口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深蓝色的劲装几乎融入了暮色,但那挺拔的身姿和冷硬的轮廓,宁妄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裴风。
他就那样站着,隔着大约十步的距离,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看到宁妄突然转身,他似乎也愣了一下,脚步停住。
“裴风?”
宁妄惊讶地脱口而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随即涌上的是浓浓的疑惑。
“你怎么在这儿?跟着我干嘛?”
裴风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幽深。
他沉默了几秒,才移开视线,看向旁边的墙壁,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顺路。”
宁妄:“?”
顺路?
他看看裴风,又看看这通往城东青云巷的路,再想想裴风养父家应该在禁军衙门附近,完全不是一个方向好吗。
顺路?这顺路顺得也太刻意了吧喂!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从学宫出来都拐了三个弯了你还顺路?
你这分明是跟踪,是尾随,是……
等等,他该不会是因为下午泼了我一身水,良心发现,所以暗中护送我回家吧?
这个念头让宁妄觉得有点荒谬,又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他看着裴风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冷硬的侧脸,想起他下午递水囊时笨拙的样子和通红的耳朵心里有些异样。
“咳……”宁妄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
“那、那真是巧了。不过……我快到家了,就不劳烦裴、裴兄顺路相送了。”
他把“顺路”两个字咬得有点重。
裴风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脚下却像生了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宁妄:“……”
好吧,你赢了。
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他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不再那么慌张。
虽然身后的脚步声依旧如影随形,但知道那是裴风,那种被窥视的恐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在渐深的暮色中默默前行。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轻轻回响。
宁妄抱着书箱,偶尔偷偷回头瞥一眼那个沉默的影子,心里那点因为怕黑而产生的恐惧,早已被一种莫名的、带着点暖意的情绪取代。
终于,看到了宁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和门口悬挂的灯笼。
宁妄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巷子口那个模糊的身影喊,
“喂!裴风!我到家了!你的路……顺完了吗?”
裴风的身影在巷口的光影交界处停住。
他远远地看了宁妄一眼,那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宁妄似乎感觉到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然后,那个深蓝色的身影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宁妄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裴风消失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
晚风吹过,带着凉意,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箱。
“小公子?您站在门口作甚?快进来呀,夫人正念叨您呢。”
云舒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宁妄回过神,应了一声:“来了。”
他转身走进温暖明亮的府邸大门,心里却还在想着那个别扭的、嘴硬的、笨手笨脚却会默默跟在身后说“顺路”的身影。
裴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
夜深人静。
宁府里,宁妄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被子踢到了脚边。
初夏的夜风带着点凉意,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吹得帐幔轻轻晃动。
他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微蹙着,额角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
·
梦里,光怪陆离。
一会儿是奔腾咆哮的浑浊黄河水,张牙舞爪地吞噬着村庄和田地,父亲宁致远站在摇摇欲坠的高地上,身影渺小得像一粒沙。
一会儿又是灯火璀璨的上元灯会,裴风那张可恶的恶鬼面具突然变得无比真实,獠牙滴着血,朝他猛地扑过来。
他吓得想跑,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画面猛地一转。
不再是狰狞面具,而是……
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裴风长大了许多。
他身穿锃亮的银甲,猩红的披风在猎猎风中翻卷。他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手中一杆亮银长枪舞得如同游龙。
阳光照在他年轻英俊、却布满血污和坚毅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无所畏惧的锐气。
“杀——!”
一声怒吼,气冲霄汉。
他单枪匹马,冲入敌阵,长枪所向,敌军如麦浪般倒下。
枪尖挑飞敌将的头盔,动作干净利落。
周围的士兵们看着他,眼神里全是崇拜和狂热,高呼着:“裴将军!裴将军!”
少年将军。
威风凛凛。
保家卫国。
宁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骄傲和激动,这就是长大后的裴风吗?
不等宁妄思索。
血色褪去,金戈声消失。
场景变成了阴森肃穆的金銮殿。
龙椅上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散发着冰冷威压的帝王。
裴风,还是那个裴风,五官更加成熟冷峻,却不再是银甲披风。
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绣着繁复狰狞螭龙纹的官袍。那袍子颜色深得发黑,衬得他脸色苍白阴郁。
他低垂着头,恭敬地跪在冰冷的金砖上,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丝麻木的顺从。
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裴风!你构陷忠良,贪墨军饷,结党营私,证据确凿。按律当……诛九族!”
“陛下。”
裴风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臣……认罪。”
“认罪”二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扎进宁妄的心窝。
“不——!”宁妄在梦里失声尖叫。
他想冲过去,想抓住裴风问个明白。
可他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殿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粗暴地剥去裴风身上那身刺眼的紫袍。
那象征着“奸佞”的紫袍。
“裴风!!”
宁妄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后背的寝衣也湿透了,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是梦……
只是个噩梦……
宁妄捂着心口,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跳。
可梦里裴风那身刺眼的螭纹紫袍,和他跪在地上认罪时麻木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青云录》!
那冰冷的“罪人裴风奸佞遗臭万年”几个字在此刻变得清晰。
裴风。
少年将军。
认罪伏诛。
奸佞。
难道……这就是裴风的结局?
裴风在《青云录》中竟是遗臭万年的佞臣吗?
不,不可能!
宁妄用力甩头,想把那可怕的画面甩出去。现实中的裴风,明明那么好。
可……万一呢?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宁妄。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床角,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发抖。
·
窗外,远远传来几声梆子响。
三更天了。
宁妄却毫无睡意。
他摸索着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想透透气。
推开窗户,更深露重,夜风带着凉意拂面,稍微驱散了些心头的燥热和恐惧。
他下意识地望向父亲书房的方向。
咦?
书房的窗户,竟然还透出明亮的烛光。
这么晚了,谁在书房?
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宁妄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夜太静了,虽然隔得有些远,但隐约能听到书房里传来压低的交谈声。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气氛很凝重。
“三殿下那边……动向不明……”
“河工银……户部卡得太死……”
“……老谋深算,不得不防……”
“裴副统领的处境微妙……”
几个零碎的词句,像冰锥一样刺进宁妄的耳朵里。
这里面牵扯了多少利益纠葛和权力斗争?
宁妄站在温暖的廊下,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之前还天真地想着“低调发财,远离朝堂”,可他是尚书令的儿子。
是那个未来结局里会“愚忠赴死”的宁霁。
他的家庭,早已身处漩涡的中心。
父亲书房里那摇曳的烛光和低沉的话语,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想要改变命运,想要守护家人,甚至……想要阻止裴风走向那个“奸佞”的结局,仅仅靠“苟住”和“发财”,真的够吗?
宁妄的心,沉甸甸的。
前路艰难,波谲云诡。
他这只扑腾着翅膀想要改变历史的蝴蝶,真的能扇动起足够的风暴吗?
他抬头望向书房窗户上那些晃动的人影,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那个在暮色中沉默跟随、笨拙的身影。
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这条求生之路,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崎岖坎坷得多。
来啦~
22点左右有二更[撒花]
双更,真是要榨干我了!!!
这不是感叹号,是我内心崩溃时的尖叫声Ov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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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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