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利萨德是一个寂静如水的小镇,而我在这里悠然生活。
人们常常说年老的人会乐衷于回忆过去,但是对我而言,这种事情似乎已经被过早地转移到了三十多岁的某一段时间。
这是一个缓缓显露其暮色的90年代夏末,窗户边,有磨损痕迹的藤椅摇曳在落日的余晖中。我的世界如今就像那悬挂的灯泡一般,明暗不定。其实我并不觉得怀旧和远景的模糊有多迷人,只是它们定义了我眼中渐行渐远的六七十年代。
现在,我觉得自己能听到生命的倒数声,像是旧式钟表的滴答,即定时又随机。但是斯科皮不同意这个说法,他坚定地认为我依然年轻,并且很健康。
我对此感到有些好笑,语气却很平静。我说我的身体从小就不好,活到现在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平静而缓和,我很满足。我的老朋友老约翰是个乐天派,总能用一杯自酿的葡萄酒和几则新闻八卦带走我一时半刻难以避免的忧愁。我的养子斯科皮是一名著名摇滚乐队的贝斯手,在世界各地来来去去,却总会抽出时间来看望我这样一个老人,就连普通平凡的帕利萨德都仿佛被缀上点点星光……
“别这样说,”斯科皮难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就是我的父亲,爸爸。”
“哦,我知道。”我笑得很开心,“我只是想要逗逗你。”
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渐渐隐入地平线,斯科皮安静地坐在我身旁,一头天然卷发被束成一个马尾。他轻轻哼着歌,并不吵闹,一直低头写着什么东西。不过他似乎写得不太顺利,总是时不时地叹着气。
“我在给我们的歌迷写信,爸爸。”他的目光有些忧郁,“他们想知道你是真的存在,还是我编出来的一个故事角色。”
我摸了摸斯科皮略显顽皮的卷发,自从长大后他总是不愿意让我触碰。
“我当然是真实的,我们都是真实的。”我这样和他说。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样想,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唯一有些特别的地方大概也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善心。不会有人特意编造出这样一个角色,因为他既无特色,也无魅力。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也没有动人心魄的经历。只是平淡无奇的过完了一生,甚至连故事都没有讲完。
现在,我的孩子显得更加忧郁了。他轻轻抱着我,像是害怕失去,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给我讲讲一些以前的事情吧,爸爸。”
“我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其实更多的是不知从何讲起。“或许也有一些东西可以讲,但是它们都很琐碎。”
斯科皮笑着跑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陈旧磨损的牛皮日记。现在我明白了他想听什么。“你想听黛博拉的故事,是吗?”
他点了点头。
好吧。我有些苦恼地揉着头,试图理清那些模糊杂乱的记忆片段。以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她,我会梦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会在夜晚的黑暗里哭泣,也会在白天的阳光下傻傻地笑。
“那是我年轻时的事情了,”我缓缓地说,“那大概要从一个夜晚说起。”
……
那个夜晚寂静无声,就像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宁静祥和。微风拂过树梢,轻声响起,空气中混杂着潮湿清新的土壤气味。
现在,当多年以后我在暮年的碎隙里时回忆往事时,记忆中最初浮现的影像里,她似乎依然和平常一样,只是俯首写着小诗,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书本。
可是我亲眼目睹过她那悲啼笑声、要哭又笑的一幕,我见过她那悲怆哀伤的灵魂。我知道,从此以后,她决定好好生活。
那是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漫步于那条小溪旁,那时镇里的人亲切地称它为“塞纳河”。有时候我会偷偷地观察她,看着她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眼前这片安宁的小溪,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我总觉得我的皮肤上还感觉得到那晚的水汽,我们沿着小溪漫步,脚下的碎石在夜色中摇曳出沉静的歌声,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清新芳香。而在这皎洁的月光下,她湛蓝的眼睛仿佛闪耀着漫天星辰,这让我忍不住笑出声,进而涌起一阵难言的离愁别绪。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帮助她逃离了帕利萨德,逃离了她那沉溺于酒精的父亲。在夜幕与黎明的交织处,她站在光亮里,大笑着,与我挥手告别。我看着她摇曳前行,沉没在晨光破晓前模糊的边界。
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由衷地觉得那一幕很美,无论是在我自己的回忆里,亦或是在对卡罗尔的叙述中。
卡罗尔曾经是我的妻子,斯科皮曾经也和她通过电话,不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我是在离婚之后才收养斯科皮的。我和卡罗尔在1967年结婚,又在1977年离婚。在我更年轻一些时,我坚信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婚礼上,我们是如何又哭又笑地交换着亲吻与誓言。那时我们已经相爱两年,那时我刚满27岁,对未来的渴望依然在拉扯着每一个深夜的梦。而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卡罗尔一直是我与世界相处时的那根水上浮木。
我们曾经也很相爱,全然不知现实的腐蚀终有一日会悄然侵袭我们的美梦。在激情消退后的余韵中,我们不断喘息着,我想我们一定是出了很多汗。因为在我模糊的记忆里,只剩下那甜腻而又令人窒息的触感,卡罗尔紧紧攀住我的胸膛,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彼此。
那时候,卡罗尔还很爱我,她对我无趣而又乏味的往事总是充满了令人惊讶的好奇;每次提到往昔,她的笑容就能消融我的平凡。
而如今,回忆常常是我独自承受的重负,失去了当初分享的温度。历史是活人的事,但是我总是在和影子对话。
你可以告诉我更多。卡罗尔吻着我的眼睑,然后狡黠地向我眨眼。
你知道的,比如说帕利萨德,比如说黛博拉。
就是这些过去,这些你从不言说的激动与痛苦。
亲爱的,我总是想要更加了解你。
“那是1957年。”我说。
那是20世纪50年代末的一个温暖夏季,草地上光秃秃的蝉躯还在诉说着仲夏的炙热。小镇的名字在时间的长河中渐渐模糊,只有称那条小溪为'塞纳河'的习惯存留下来,仿佛这片小天地有着不为人知的罗曼蒂克。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夏天,和过去与未来的无数个夏天一样。在那个平常的夏天里,在一个平常的夜晚,推开那扇发出老旧吱呀声的铁门,她径直走进了雾霭弥漫的早晨。
而我一如既往沉默地看着,看着黛博拉在黎明与黑夜的间隙中撕扯着、跌跌撞撞地,大笑着走向崭新的人生。
那一刻,我注视着她的身影,看着她渐渐消散于晨光初破的地平线。
终于,我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离别,而它的期限或许是“永远”。于是我追着她的身影,像是在追着一个幽灵一样,左顾右盼,嘶声大叫,分不清到底是快乐更多,还是悲伤更多。
在我的记忆里,在那冷清的道路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不要再回来,黛博拉,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似乎说过很多次这样的话,无论是否违心,我都希望她能一直走下去,逃离,逃离。永不回首,永不眷恋。
她或许听到了,她或许没有听到,她或许已经用自己的背影作出了回答。那些夏日的回声,就如同我们的过往,慢慢消散在时间的长河中。那是我最后一次以她的视角来看待世界。
在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重逢。我们的联系早已断绝,除了一些共同的记忆之外,我们一无所有。
“亲爱的,就是这样一段无趣的往事。”我紧紧抱着卡罗尔,就仿佛是拥抱住了一切。“我只是使用一些美妙的言辞,勉强称之为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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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黎明遗忘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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