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打动一个人、特别是一个自己封闭了自己的人，让他重新开口说话，想他人吐露自己不愿深谈的过往，就必须从他最重视的人、最在意的要素下手。
威逼利诱，不外如此。
那么，雾山信心中天平上最重要的那个筹码，是什么？
亲人？朋友？爱人？
事业？尊严？未来？
虞婧大步来到雾山信面前，俯身凝视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
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大半张脸都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割开过、扭曲几乎不成人形，哪怕虞婧径直走到他身边停下，目标如此明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冲他来的，他也恍若未觉，只低着头，从粗糙的木桶里捧起水，缓缓喝着。
虞婧看向雾山信手中的水，发觉这溪水随着她的靠近，变得越发蓝了。
莹莹的蓝，莹莹的绿，在微亮又微暗的山林里变换着色彩。
虞婧只是打量了两秒，就迅速做下决定，一把打翻了雾山信手中的小小水桶。
“别喝了！”
哐当一声。
在小侦探目瞪口呆的注视和雾山信麻木的反应下，水桶翻倒。
莹莹的液体泼在地面上，像是活物一般流连不去，直到好一会儿后才悄悄渗入草地深处，顺着草根、顺着岩石，缓缓地又流回了小溪里。
小侦探咋舌不已：不是，你以前都是这么套话的？
就你这横行霸道的样子，刚刚竟然还好意思说他缺德？
小侦探心里嘀咕不已，但克制地没有插手。
毕竟小侦探也清楚，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做，他既然对套话没有天赋，是个纯粹的外行人，那就干脆别插手内行人的动作。
而果然，打翻水桶不过是虞婧大招前的一个起手式。
下一秒，就听虞婧说道：“雾山信，你知道你喝的是什么东西吗？”
野人动作一顿。
小侦探眼睛瞪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虞婧继续说道：“你这样十年如一日地喝这种东西，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自暴自弃？！”
这一刻，从没有给过外人任何回应的野人，蓦地抬头，看向虞婧。
而小侦探则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雾山信，蓝色的眼睛在对方身形、面容、手茧等最能显现身份信息的地方扫了一遍。
但就如同之前一样，除了能看出这个人并不是天生的野人、有过一段养尊处优的生活之外，小侦探怎么都看不出这个野人身上有哪里能显示出他是雾山信的地方。
但这个野人的反应无疑表示，他就是雾山家那个死去的雾山信！
——为什么？
紧接着，小侦探又垂下眼，迅速扫过脚边潺潺流过的小溪。
这条小溪浅色浅淡，从山涧深处流出，在岩石与绿草的拥簇中不疾不徐地走着。小侦探曾经稍微去探查了一下源头，发现它的道路与雾河的一道支流对得上，所以，总而言之，这就是一条普通的小溪。
那这个神棍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能看出这么多东西？
而且从雾山信的反应也能看出，这个神棍大师似乎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真的说中了什么……
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到底有什么地方是这个神棍能注意到自己却注意不到的？！
这一刻，小侦探几乎想得挠心挠肺。
而另一头，虞婧看着雾山信的反应，心中一定。
俗话说得好，江湖骗子靠的就是三分揣度人心，三分察言观色，三分坑蒙拐骗，还有一分唬人的从容自若。
在虞婧开口说话前，虞婧除了能肯定雾山信的身份外，其实什么都不能肯定。
但当虞婧点破雾山信的身份、撬开对方的心理防线，紧接着又用模棱两可的话术引出雾山信的反应，至此，虞婧已经对接下来的事有了底了。
“雾山信，我问你——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是性命？是荣誉？是真相？是家人？你这样苟延残喘、在雾山这个远离人群的草屋里苟活到现在，是为了等待一个时机，还是为了等待一个真相、一个结果？”
虞婧微微一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雾山信，不放过他脸上的半点表情，侃侃而谈。
“是性命吗？不，并非如此。
“你出生于一个美好的家庭，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哪怕你的母亲早亡，但在你父亲的呵护下，你依然受到万众瞩目，大半辈子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你如此骄傲，如此意气风发、志得意满，最后还娶了自己心爱的人，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对于这样的你来说，数年如一日地在这种地方苟且偷生，远不如直接死了一了百了……可你依然活着，为什么？是为了……你的冤屈？”
虞婧看到雾山信眼珠一动，迅速改口。
“或许曾经的你是这样的。
“雾山信，在你的前半辈子，你都一直坚持一件事，那就是你父亲雾山宗崇的死亡绝非意外！
“在所有人都告诉你，你父亲是失足跌落山崖、与雾山宗佑没有任何关系的时候，你可以坚定地拒绝所有人，拒绝那些是你两倍高、三倍高的大人的‘教诲’，用你独一无二的坚持，指认雾山宗佑，大声告诉所有人，是这个人杀害了你的父亲……但很可惜，没有人相信你。
“当时的你或许觉得，只要等你长大后就好了吧？只要你长大了，成为雾山家的家主，执掌大权，你就一定有令所有人相信你的能力，有令雾山宗佑付出代价的能力了吧？
“但很遗憾，这一切都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当一切都以最狼狈的结局收场时，雾山信，你是怎么想的？”
当那个看起来一脸幕后黑手相的雾山宗佑，竟在被雾山信推落雾河后轻易死于重感冒时，这位雾山信少爷是怎么想的？
一场看起来持续了两代人的阴谋，最后以这个结局草草收场、被盖棺定论，这位雾山信少爷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当然，关键是——
这个阴谋的真正结局，远没有到来。
“所以，现在呢？雾山信，为你枉死的父亲复仇的事，为你自己正名的事，为了证明你绝不是疯子、证明那个受人尊敬的雾山宗佑不过是狼心狗肺心狠手辣之徒的事，这些你都已经放弃了吗？”
虞婧俯身，注视这个蹲坐在地上的野人，没有放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狼狈与狠色。
她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看起来雾山信少爷似乎还记得？”虞婧的口吻像是嘲讽轻慢，又像是带着深深的引诱，“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你的脚步？是什么拿捏住了你，让你踌躇不前、犹豫不定？”
说着，虞婧直起身，抬手指向了山林间的某颗树。
“是因为这位吗？因为你的父亲雾山宗崇？”
这一刻，不但雾山信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
就连小侦探都被狠狠吓了一跳。
要命！
这个神棍在说什么？
如果之前那大段大段模棱两可的诱导还能称为江湖骗子的话术，并且在雾山信那里透出了两个大成功……那这一句又算什么？
莫名的，小侦探开始感到背后毛毛的，就像是雾山宗崇的幽灵真的停留在此地，正幽幽地看着他们。
——直到这一刻，小侦探还没有发现虞婧真正指向的是什么。
但很快的，小侦探就不得不知道了。
虞婧移动手指，哪怕没有镜子的帮助，但在她过人的记忆下，她依然准确地点出了山林每一株树木的名字，用一种轻描淡写、从容不迫的口吻说道：
“还是因为这位？你的妻子雾山弥生夫人？”
“又或者是你的先辈，雾山柳太郎？”
“还是这位雾山加奈？”
“这位雾山月江？”
“甚至是——你夫人的姐妹，雾山绫？”
“还是这位雾山千雪？”
小侦探听着，明白了什么，嘴巴越长越大，近乎毛骨悚然。
而雾山信则从震惊到骇然，再从骇然到不可置信。
虞婧看着这样的成果，满意收回手，向对方露出神秘微笑。
而下一刻，这位许多许多年都没有开口说过话的雾山信，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
雾山信直勾勾地盯着虞婧，声音嘶哑难听，就像是用指甲在黑板上刮擦而发出的噪音。
这样的声音，绝不是单纯的多年不开口就能做到的，而必然是他的声带曾经受损。
虞婧心念一动，在雾山信的面前蹲下，换了一种亲切的口吻，柔和说道：“雾山信先生，如今在雾山家的那位‘雾山绫’夫人非常讨厌唯小姐，在你离开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针对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顿了顿，虞婧回答：“因为唯小姐发现了她不是真正的‘雾山绫’，甚至发现了‘雾山千雪’也不是真正的雾山千雪。可是她的话没有任何人相信……就如同曾经的你一样。”
是的，如今在雾山族地里被所有人称为“绫夫人”的“雾山绫”，并不是真正的雾山绫。
而那位“绫夫人”的女儿，自然也不是真正的雾山千雪。
想要得到这个答案，仅仅靠小侦探提供的消息是无法得出的。
可如果这里还有一株叫“雾山绫”和“雾山千雪”的人脸树呢？
如果这两株人脸树，才是真正的雾山绫与雾山千雪呢？
这无疑是一个大胆的猜测。
而从雾山信的反应可以看出，她猜对了！
只见，此刻，雾山信果然没有对这段“绫夫人”不是绫夫人的话露出任何反对与质疑，只有在听到“雾山唯”这个名字时，才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一些属于父亲的伤感怀念，以及一些……忌惮！
忌惮？
一个父亲，竟然在忌惮自己的女儿？
虞婧越发觉得这件事有问题了。
但还好——
她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虞婧微微一笑，扔下重磅消息：
“信先生，你知道吗，这一代的神女祭很快又要开始了，而无论是那位神秘的老夫人，还是那位不是雾山绫的‘雾山绫夫人’，甚至是雾山千雪小姐和雾山唯小姐，似乎都打算在这场神女祭上做点什么。
“在这样的现状下，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什么吗？”
良久的沉寂后，雾山信盯着虞婧，问道：“为什么你想要知道这些事？”
虞婧微微沉默，心念电转。
这一刻，无论是虞婧还是小侦探都知道，最关键的回答就在这一句。
无论之前虞婧用话术忽悠了雾山信多少、把他坚定封闭的心房撬开了多少，但只要这句话没有回答正确，一切都前功尽弃。
——成败在此一举！
她该说些什么？
虞婧思考着，思考着目前发生的一切。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思考太久。
虞婧在观察着，观察着雾山信的每一个细微反应，也观察着山林里那一株株的人面树。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观察太久。
虞婧甚至握住了脖子上挂着的鸟喙护符，试探着等待这个神神叨叨的护符吐露锐评。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等待太久。
——她只能靠自己，只能靠直觉，只能靠这两周目累积下的所有对雾山信、雾山唯、雾山一族的印象。
于是，现实里，虞婧只停顿了短短两个呼吸的时间。
而后，虞婧直视着雾山信的双眼，说出了答案。
“因为——”
虞婧一字一顿。
“——因为我相信，哪怕谎言说了一千遍，它也绝对不是真相！”
话语落音。
虞婧和小侦探都几乎屏息着等待结果。
而很快的，两人看到雾山信脸上的抗拒质疑甚至是恐惧，都如冰雪消融。
于是两人知道了——
他们成功了！
下一刻，雾山信站了起来。
他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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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 话术大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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