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会娶永平县主，永平县主会嫁给太子殿下，这件事，除了闻青轻，全京师大概都很明白。
好似就是在太子失踪之后的那几天，行宫里的气氛隐约变得诡秘难测了起来。
如果太子殿下真的死了，他的小相好怎么办呢，她还能嫁出去吗，哪个男人会娶一个死了心上人的女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如果殿下真的回不来，太子殿下对县主疼爱至此，又是为了见她才离开猎场，之后才会失踪，她……唔，莫说陛下，就说那些太子党，各个尊贵体面，他们会不会开罪她……
她无功而封县主啊，这是多大的殊荣，她已经享受了位高权重之人的宠爱，这怎么会没有代价；
你们真是糊涂，你们不看看她叔父是谁，她师父是谁，人家何止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人家背靠的是金山啊，她难道就只有东宫可以依靠。
……
这一日，一个年轻的小黄门，侍奉三皇子的小黄门，领着几个仆从来到闻青轻暂居的那座清贵绮丽的小院。
当初分院子的时候，太子殿下传唤少府的官员，亲自告诉他永平县主喜欢住在什么样的地方，这间小院一定要面南；要有花有水，水一定得是活水；院里要有假山，假山不能太假，得铺青苔，上面最好栖居着一些小虫，假山上、流水青苔边可以有一些青蛙，但不要是蟾蜍，虽然县主娘娘不害怕，有时甚至觉得新鲜，但太子殿下觉得恶心，不想让她碰；檐下挂花灯，不必太花哨，相同制式的就可以，单开一个屋子给她摆好看的各式各样的明灯；还有，要离长亭殿近一些；你放手安排，预算从东宫走，县主喜欢则有重赏……
永平县主确实喜欢住在这里，办差的官员也因此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赏赐。
经太子殿下的耳提面命、细细叮嘱，小黄门刚踏进的这间小院像个与世隔绝的神仙洞府。
远处流水潺潺，近处鸟鸣啁啾，自院门向里，先踩上一条石子小道，小道两侧是浓青的草色，之后又路过两棵花树，一排宫灯，又拨开圆门上一丛垂下的细丝海棠，才算是进了正院。
正院之绮丽自然不必多说，小黄门在这里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永平县主。
此时天上尚落着雨，她一身霜白的衣裙，披了件青色织金的外衣，独自站在朦朦细雨之中，静静看着假山里树枝上的一只树蛙。
援引的侍人在门前一段路上停了下来，小黄门想带着人再往前去，却被拦住。
侍人稍施了施礼，致歉道：“不当上前惊扰县主，中官有言，就请在这儿说吧，县主能听见。”
小黄门领着三殿下的命令出来行走，何时被这么对待过，心中起了火气，他睨着眼前这个侍人，话却是说给不远处假山前背对着他们的少女听，“咱们是奉三殿下的令，来给县主娘娘奉上荣华富贵的，县主怎么如此慢待咱们。”
侍人皱眉道：“我主与三殿下素不相识，中官何出此言。”
“三殿下自见到县主之后，对县主一直念念不忘，今欲以侧妃之礼，求娶县主，”小黄门说着，稍一挥拂尘，自他身后上来几个端着托盘的仆从，一个托盘上是一套纯金打造的精致头面，另外几个摆着一整套丝绸织就的红色贴金锦裙，小黄门接着道，“这是三殿下给县主的见面礼，殿下不日就要回来，县主正可穿上殿下送的衣裳首饰去见他。”
闻青轻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回头。
“县主娘娘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自己现在的境况，太子失踪一事的前因，是太子殿下一往情深，还是县主娘娘红颜祸水，这说的是同一件事，说出去招致的后果却全然不同，而怎么说，说什么，则只是上头人的一句话。”
此时，忽闻一阵兵戈声起，跟随他的部曲们都拔出刀剑，不知在戒备什么，而他的后背上正被什么尖锐之物抵着，小黄门后背发凉，用余光扫过，扫见一抹黑色的衣摆。
据他所知，永平县主身边是没人会武的，太子殿下身边却有绝顶的剑客和刀客，此次三殿下下令刺杀太子时，这两位不在，冷汗自小黄门额头流下。
这时永平县主终于望过来，她歪了下头，目光明净又清亮，“你们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也是我的一句话。”
冷汗迷了小黄门的眼睛，他的眼睛艰涩极了，小黄门强压着颤抖说道：“我是三殿下的人。”
“哦，那如你所说，三殿下很想迎娶我做侧妃，那我不是也算你的主人吗。”
小黄门哽了一下，“是，是，县主娘娘。”
闻青轻压平眼睫，恹恹道：“滚出去。”
小黄门脑子飞快地转了一转，心道，左右殿下不日就要回到行宫，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殿下的手心，现在暂且让她一遭，待殿下回来他自去三殿下面前挑拨，以解心头之恨。
思及此处，小黄门和善地笑起来，连连告罪，道：“上头让我说的话我都带到了，今儿天冷，县主娘娘注意身子。”
他扫了仆从一眼。仆从们会意，将见面礼摆到廊下雨淋不到的地方，至于县主的人去不去拿，这就跟他没关系了。
小黄门对着闻青轻又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带人退出小院。
幸平握紧了剑，抿了抿唇，有点担忧地望向闻青轻。
闻青轻没有说话，她回过头，继续往之前那条树枝望去，那只树蛙很漂亮的，是枯叶的颜色，她在假山里找了一会儿，有点难过地低下头，“跳走了。”
令霜这时才敢从廊下出来，刚刚出来怕会吓走这祖宗的树蛙。
令霜安慰说：“它既然在这里，一会儿就又会出来了。”
闻青轻闷闷地嗯了一声。
生活和往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因这一日一直在下雨，闻青轻的活动范围就限制在了小院里。吃饭，睡觉，读书，写字……令霜听闻江醒失踪的消息，本来害怕闻青轻难过，但她现在不哭也不闹，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反而更让令霜心慌。
令霜每每主动跟闻青轻提起江醒，说：“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不日就会回来了。”
闻青轻就往门口望一眼，轻轻地说：“我知道的。”
他跟她说过了，就在他回来的那个晚上。
她知道的。
这日夜里做梦，闻青轻又梦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很小，师父带着她从幽州南下扬州，师父问她，轻轻要不要换个名字，就姓崔罢；闻青轻那时候很畏惧他，他性格清冷，不怎么会表达亲近，但他是闻青轻唯一能依靠的人，因此闻青轻一直很乖，她害怕师父讨厌她丢掉她，如果连师父都不要她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呢，但师父想给她改名改姓的时候，她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出去做一个小乞丐。
那是她唯一一次没有顺从崔町的意愿。
她站在师父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不改，师父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我改了名字，哥哥就找不到我了。
她下定决心出去做一个小乞丐，她是一个麻烦，她想，其实出去做乞丐也没什么不好，她有一点点经验，她知道酒楼会在凌晨把夜里剩的食物扔出来，知道乞丐也是有帮派的，她觉得自己再出去的话，肯定不会像上次一样差点饿死了；但是师父没有丢掉她，他只是很久没有说话，然后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说：“轻轻，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别害怕我。”
……
隐隐约约的，她又梦到青要山。
她长大一点了，大概是七岁，或者是八岁。
书院有一间很高的楼，从楼顶向下可以望到那一条长长的山路，她喜欢待在楼顶，望山下的人一个一个的上山，他们有的是为了求学，有的是为了找人，有的是为了送货，闻青轻望着山路上的一个个小人，就想，下一个上山的会不会是她的哥哥呢，她的哥哥很好看的，她肯定一眼就能看到他。
可她等了很久，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终究没有等到。
但她早已习惯了等待。
闻青轻想，其实等待也不过就那么回事，她坐在高楼上，吹着山间微凉的风，望着太阳渐渐升起来，再渐渐落下去，运气好的话，楼上看门的老伯还会给她东西吃，有时候是他自己炸的藕盒，有时候是桂花馅儿的茶果子。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其实再经历一次也没什么。
外面似乎又开始下雨，天已经亮了，隐约有几束光擦着窗缝照进来，闻青轻揉揉红红的眼睛，披衣起来，这时天色还很早，她打算自己出去找点茶喝。
她推开门，看见宋书一个人从外面进来。
他一身银白的锦衣，撑着把墨绿的油纸伞，神色稍显疲惫。
闻青轻停在门口没有往前。
宋书看见她的瞬间目露惊讶，“姑娘怎么醒得这么早。”
他走进回廊，将伞阖上，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将伞搁在一边，哄着闻青轻进屋，闻青轻说：“我出来找点水喝。”
宋书骂道：“真是反了天了，怎么让姑娘亲自出来，院里的人怎么侍奉的。”
“我醒得太早了，不怪他们，他们守了一夜了。”
“姑娘稍等会儿，我出去倒茶。”
他把闻青轻安置好了，起身想要出去，闻青轻喊住他，宋书疑惑地回头望。
闻青轻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宋书于是回身坐下来，他有点害怕姑娘问殿下的去向，因为他也找不到，殿下离开猎场前对他唯一的吩咐就是照顾好闻青轻。
宋书压下心尖的波澜，轻轻问：“姑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闻青轻抿了下唇。
她昨日一直在想，三皇子的内监何以如此有恃无恐，就好像太子殿下真的回不来了一样，可是，哪怕殿下真的回不来，三皇子就能高枕无忧吗，太子失踪，他是最大的嫌犯，他要怎么为自己开脱，又如何跟陛下和群臣交代。
闻青轻心中又慌又乱，好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心脏。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指尖蘸了窗沿的雨水，在案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
——保护陛下。
闻青轻抬头注视着宋书的眼睛。
窗外雨打风吹，枝叶簌簌而抖。好似有道惊雷劈头而下，宋书被震得惊惧难言，半晌无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低头抹去案上的雨水。
他不知道这次春祀背后藏着怎么的漩涡，但他还记得江醒对他说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他应当并且必须做的事都只有一件，就是回来哄闻青轻开心。
宋书抹干案上最后一点水渍，强压下混乱的思绪，尽量平静下来，说：“姑娘太憔悴了，殿下说了，他不会有事。”
有吗？
闻青轻迷茫地摸了摸眼睛，她想要一面镜子，她还是喜欢自己漂漂亮亮的，可她不会扎头发，闻青轻又有点难过了，她小声地说：“我可以去找他吗。”
宋书语气温和，笑着回答说：“殿下还说了，姑娘想做什么都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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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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