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里，用以糊窗的是一块可以拆卸的竹篾编制的帘子，有风吹向北吹，把帘子吹开了，月光照进来，这是一个清静明亮的夜晚。
江醒把陶埙收起来，安静注视着里侧的少女，闻青轻睡得很乖，江醒想了想，微微倾身，乌黑的发丝半遮住他的脸，发尾轻轻扫动，落在闻青轻乳白的肩颈上。
江醒俯下身来，很轻地吻了下她的唇角。
湿润的、温软的触感，像刚融化的铁水一样，将青年的心尖灼烧出一个洞。
闻青轻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江醒静了片刻，垂下目光，轻轻摸摸她的眼睛。
闻青轻的呼吸均匀绵长，青年的指尖细细地颤抖。
过了一会儿，江醒重新坐直，给闻青轻掖了掖被角，而后才躺下安睡。
不知过了多久，闻青轻睁开眼睛，乌黑的瞳仁浸在月色中，湿润又明亮，像一块琉璃。
闻青轻动作很轻地往外挪了几寸，额头抵住青年的肩侧，他身上有很淡的木槿叶的味道，混着点草药味。
闻青轻在被褥里翻翻，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着身子，卷成一团，以使被褥可以全须全尾地盖住她。
待事毕，闻青轻阖上眼睛，陷入这种清淡的气息之中，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
次日一早，东照山。
天光驱散薄雾，水珠将花叶压得不断晃动，树枝上，水色清莹，鸟鸣啁啾。
许春惊连夜带兵来援，在前一日深夜来到东照山下。
许春惊的军队一向在边疆与敌人厮杀，岂是一直养尊处优的青州军可比，援军一到，营长守军一改颓势，三皇子麾下的将士却是兵败如山倒。
半个夜晚加上一个清晨的功夫，二者眼看着就要分出胜负，然而在最后关头，三皇子不知所踪。主君逃脱，青州军群龙无首，愈显颓败，这时，陛下降下口谕，称不欲追究青州军的罪过，虎兕出于匣，龟玉毁于椟中，又岂是它们本身的过错，卑微小民，何来底气抗命王子，如今三皇子既走，追究无益，降者不杀。
圣谕一出，叛军莫不跪地请降，山呼万岁。
——
闻青轻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身侧已经没有人了。
闻青轻从榻上坐起来，以指作梳，稍捋长发，披衣从屋里出去。
老头蹲在竹笼边上，拿一堆烂草叶子喂兔儿，江醒不在这里。
一直待在这儿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也不知现在的猎场和行宫是什么境况，倘若还是很乱，即使有幸安报信，短时间内宋书也很难带人找来，不若去见一见带她来这儿的那些商客，问问他们何时回京，若不回，找他们打听清楚外面的境况，总好过在此地空等。
闻青轻如是想着，从水缸里舀出清水，梳洗过后，找老头问出那些人的住址就出门了。
这座小山村占地不大，每一户人家之间相隔并不远，闻青轻走了一会儿，遇到一处栽种着茶树的梯田，穿过梯田继续向前，没一会儿，面前出现一棵老榕树，她按照老头给她指的路向右拐，忽而，余光扫见榕树后的一户人家，和瓦房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孩子。
“陆哥哥，等会儿阿娘把肉粥做好，你能不能分我一口。”
“不可以，不是给你的。”
“陆哥哥，果子是在哪儿采的，你能带我们去吗，你还有糖吗，我想吃糖。”
“山上，不行，没糖，不给。”
“陆哥哥，阿良在哪儿，他昨个儿进城就没回来，他爹死了，他娘一直在找他。”
“不知道，与我无关。”
“陆哥哥，你真好看，我爹说没有男人能长成你这样，所以你是山鬼变的，会吃人，我娘说你是神仙，阿翁说你是狐狸成的精，陆哥哥，你到底是什么变的。”
“我是人。”
……
闻青轻向前走几步，往榕树一侧望去，江醒懒散倚靠在树干上，身上还是那件灰中略带了点天青色的长袍，腰间系了一块白玉令牌，长发仅用一根发带挽起，黑发半遮住眼睛，看着快要死了。
闻青轻看见他，情不自禁想起她幼时养在屋子里的一只山茶花，因为忘记换水，第二天就蔫掉了。
江醒偏头看来，顿了一下，又收回目光，理一理衣裳，扯一扯发带，把自己整理成一个能看的样子，他微微低头，对着一个攥着他的衣袖叫唤着要上山的孩子很温和地笑，说：“其实我骗了你，我就是山里的鬼怪，此番下山是来吃人的。”
那孩子惊呼一声：“你骗人！”
江醒温言道：“那怎么我一个人就能打来那么多猎物。”
“你、你……”
那小孩儿面色苍白，嚅嚅半天说不出话来，神情肉眼可见地惊惶起来，只片刻的功夫，小孩恍若真见了鬼，哆嗦着放开江醒的衣袖，抹着眼泪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哇——”地一声，孩子们一哄而散。
闻青轻弯了弯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江醒从榕树那儿过来，解下发带，给闻青轻扎头发，闻青轻语气慵懒，笑道：“陆哥哥，怎么吓唬小孩子。”
江醒指尖一顿，几捋黑发自他手中滑落，江醒垂眸，看了她一会儿，而后移开目光，用乳白的发带将她的长发系好，“你说什么。”
闻青轻眨了下眼睛。
江醒道：“走神了，没听清。”
闻青轻说：“我说，殿下怎么吓唬小孩子。”
江醒静了一会儿，捏捏闻青轻的耳尖，说：“他们太吵了。”
有点疼。
闻青轻揉揉耳朵。
捏她耳朵捏她脸这种行为，简直恶习，死罪。
可惜，该判死罪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他很寻常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闻青轻想起正事，说：“我去找送我来这儿的人，在此空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再者，我来之前猎场那里……”
正说着，有个精气神十足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打断闻青轻的话。
一中年妇人一面向外走一面扬声喊道：“都给你装好了，肉粥还烫得很，拿的时候当心些；我还炖了一只鸽子，山珍，拿得出手，哎呀，给你那位小相好补补身子也是合适的，我前几年在城里做工的时候可瞧见过，那些大户人家出身的贵人，就像县令老爷，日常也喝这样的鸽子汤呢……哎，哎，小陆。”
大娘停在门口，瞧见二人站在一起，絮絮叨叨的话被堵在喉咙里，眼神无措又明亮。
闻青轻弯眼对她微笑。
江醒接过食盒，点头谢道：“有劳。”
大娘连道两声客气。
原来江醒昨日上山，猎来许多山珍野物，他打听到这一户的女主人厨艺很好，因而以猎物作为交换，换她帮忙做两日的餐食，此外，江醒也拿自己采到的东西，在她这里换不应季的果子，譬如闻青轻昨日吃到的软枣。
江醒已经猜到闻青轻待会儿要说什么了。
目送大娘回屋之后，闻青轻回过头来，贴着他的肩膀，微微抬头，眼眸含星，语气轻软，喊道：“小陆。”
江醒说：“你真是精神了。”
少顷又说：“不必担忧，等宋书来。”是在回应闻青轻刚刚的未竟之语。
二人一道踏上回去的小路。
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一侧是高山梯田，田地里种满茶树，因种的是春茶，此春末夏初之时，新鲜的茶叶早被采摘殆尽，徒剩下一道又一道的深绿，如横斜的莲叶的根茎，闻青轻微微抬手，轻拂过茶树的最顶端，绿叶倒伏又弹起，在她指尖留下许多清莹的水露，二人自梯田之间穿行而下，一路回到山脚的两间草屋，篱笆前已有村民聚集。
闻青轻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奇地探头去望。
不远的老树下拴着几匹红棕色骏马，还有马车，一队兵卒伫立于马车一侧，篱笆外还围着一队，闻青轻见到此景，心中已有猜测，少顷就见宋书和一个身披战甲的将军一道从篱笆院里出来，那原是东照山守军中一位姓张的将领。
张将军见到江醒，跪曰：“太子殿下，县主，臣等救护来迟，盼望殿下降罪。”
江醒神色很浅，稍一点头，“起来吧。”
宋书这几日过得十分忧虑，现在看见他二人无事，才放下心来，上前接过江醒手中的食盒，压低声音道：“东照山猎场叛乱已平，三皇子在净止山山郊。”
江醒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
老头端着个碗蹲在草屋前，本来在等小陆带吃的回来，一者见到将军和一个打扮清贵的士族郎君来找他问人，二者又瞧见如此阵仗，不禁神色惊骇，颤颤巍巍。
“此番死里逃生，幸有吴伯照顾，宋书。”
宋书温顺称是，江醒不能让闻青轻饿着肚子赶路，于是又如昨日一般，和老头一起，三人一道吃了餐早饭。
宋书自来周全，种种安排无一缺漏，除却道谢的礼数，又在离开前赠予老头许多钱财。
这时已是天光大亮，云影疏疏，闻青轻坐上返京的马车。
马车缓缓行过一段路，路过县城时，闻青轻掀开车帘，见到城里人流热闹，托人下去一问，原来小城今日适逢灯会。
闻青轻眼神明亮，似有所指，矜持道：“青州的灯会，还不曾见过。”
江醒心中只觉得十分好笑，他喝过一口苦药，放下药碗，说：“那在城里留一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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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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