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有赌约在身，如今又无处可去，挣扎半晌，萧无序还是往落英村去了。
后山有处小院，以茂树繁花为掩，白日与飞鸟浮云作伴，夜晚揽星河皎月入眠，虽是偏僻，可清幽中又自有一派生机。
“我听说了，那陈掌柜还真是厚颜无耻!”
还未靠近小院，一道夹杂着怒气的童音便远远传了过来。
“那个奸商，还不知道他又拿了谁的好处，故意使计让你下不来台面!不过没事啊，你的实力，这么多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小童靠在院落堆积的稻草上，双手环绕在前，声音很快便被冷风卷走了。
萧无序并未回话，这夜深霜重的，小童又看不真切，只当她是伤心郁闷过甚。
小童想了想，又换上了一副深明大义的神情，走近些，一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一会儿在少君面前，我白……白白帮忙，定会帮你说话!”
萧无序却是听笑了，回道:“谁说我输了?”
“啊?”
不待小童从懵圈中回过神，萧无序朝他身后的屋子一瞥，问道:“少君可在屋内?”
毕竟也在落英村待了这么些时日，何处是村民所住，何处又是来客所在，萧无序自是摸索得清楚。
而她不好意思去麻烦老道人，便从村民口中旁敲侧击打探出五处来客所在，知道此地已有人住，心下莫名有种预感，便率先来了此地。
看样子，八成真被她猜中了!
闻言，小童眉心轻颤，回道:“在呢在呢!他来接管南城，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管，如今正在核对账目……”
说到此，小童一手扶额，突然有些头疼，啧道:“可这些事哪儿是能管得完的?他天天待在屋里，这也不是个办法啊!哎哎哎……你就这么进去了?喂喂喂，你等等我啊!!”
借着从窗户渗出的亮光，萧无序一路无阻寻到了屋门，大门半掩，该是小童外出给自己留的门。她当即推门而入，放轻步子往里走，小童则屏息凝神跟在她身后。
转过一角，光亮愈盛，屋门却是大开的。
滞了一瞬，萧无序还是敲了敲房门，朝案前的伍常道:“核对账目吗?我现在可对南城熟着呢!”
伍常循声望来，眸光随着烛火微微荡漾。趁此间隙，萧无序已经把案台上的账本大致扫了一通。
“清账也好，算账也罢，给我一个晚上，便能帮你省下三天，届时少君便有更多时间去清理那些蛀虫。”
伍常仍在望着她，似是一笑，问道:“你想如何?”
萧无序直接道:“给我一百两。”
跟来的小童奇怪道:“你莫不是就差一百两了?”
可他打探来的消息，是她被陈掌柜算计了，武阙夫也是这般跟他说的。
伍常合上账本，腾出位置，起身离去，简单道:“成交。”
烛心微动，光晕摇曳游走，身侧覆来一道黑影，随即又有声音在耳畔轻轻落下，同那荡漾的烛影一般，转瞬即逝。
第二日，萧无序顶着一双黑眼圈，抱着一堆有误的账本回到了后山小院。
小童也好奇地凑来跟着瞧。
这不看不知道啊，光是芜茔南城东部一带，各路账本便有如此多的错处。
私吞的、虚报的、前言不搭后语的，积压良久、漏洞百出的，有的账本甚至还被积压了数十载!
胡乱看了一圈儿，小童又把注意落在了北面大街上，此处正是那陈掌柜的核心铺子。
“难怪那陈掌柜行商如此顺利，他竟跟南城管事贾卫往来密切!”小童很快便瞧出了端倪，指着那处标红的账目，瞪大眼道，“这两人狼狈为奸，同为筱翎的奸细，短短数载，竟然贪了这么多!”
“我就奇怪，在芜茔南城，筱翎的人竟是有恃无恐，原来主上亲派的贾卫竟成了他们的靠山?好一个贼喊捉贼!!”
小童仔细浏览着账上的数目和路线，越看越气愤，实在是没忍住，拍桌而起，转向一旁的伍常，指给他看道:“这都快赶上整个南城的收入了吧!少君，这必须得抓起来严惩吧?!!”
“该是他的，跑不掉，不该是他的，也拿不走。该是如何，少君也自有分寸。”萧无序抬手把小童拽了回来，又丢了一沓账本在他面前。
“你不是要来白白帮忙吗?那就再帮我核对一遍，赶紧的吧!”
小童盯着那账本，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核对完了所有账目，萧无序便去伍常那儿讨了一百两，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一堆错账尽数交了出去。
渗进的阳光明媚晃眼，小童揉了一阵酸痛泛黑的眼，恍然道:“诶，正好啊，三天已过，你们打赌的时间到了!”
小童朝萧无序摆摆手，手肘又朝桌上一搭，哈哈道:“快，三千两呢!我可许久没见过那么多钱了!赶紧让我见识见识!!”
萧无序把刚刚才领到的那一百两放在桌上。小童笑眯眯等着，老半天了也没等来什么后续。
“然……然后呢?”
伍常眼帘一抬，视线也从账本上扫了过来。
顶着两道视线，萧无序不慌不忙从身后摸出了几张房契和地契。
“这就对了嘛!这还真是不少啊!远超三千两!!”
小童两眼放光，轻轻翻着手上的书契，一想到这些东西可是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更是爱不释手，可看着看着，他笑意却忽地一散。
他盯着那落款，仍觉难以置信，视线在萧无序和书契间来回扫荡，惊道:“贾……贾卫?”
“这位南城管事……哦，是曾经的管事，见我被骗光了钱财，便以管制不当为由送了这些东西给我，说等我日后赚了钱再还他便是。他以为这样，我便会对他感恩戴德，殊不知我已经知晓他与陈掌柜的关系。”
萧无序目光在那一沓书契上流转，神色微变，道:“拿人手短，我若真收了他的东西，以后要想查些什么，只怕是会束手束脚。而他若当真问心无愧，又何必多此一举?毕竟他已经不是管事了。”
小童丢开那契书，嫌弃道:“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家伙，真是恶心!”
在屋内走来走去生了一阵闷气，小童还欲大骂一通，却注意到身后已经没人了，萧无序已经去了桌前，俯身画着什么。
在那铺开的地图上，用笔绘出了数条路线。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些路线都是连通四方的商用之路，无论如何七拐八绕，竟都与筱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以进货为名，出银两派人去打探运货路线。”萧无序顺着路线在尽头的商铺一指，“这里，这里，还有这些……都有问题，并且都经了那贾卫之手。”
萧无序指尖微顿，又想起一事，笑道:“他与那陈掌柜，短短数载，交道打得还真是不浅。一人先来坑我钱财，另一人再装模作样暗中示好，也真是唱得一出好戏。”
那路线绘得格外详尽，小童光是看着便两眼泛花，怔怔望着萧无序，嘴角微张，着实是惊得不轻。
萧无序站直身，视线从那地图挪至伍常身上，提醒道:“水路陆路纵横交错、错综复杂，少君若想揪出筱翎之人，可不能打草惊蛇，只能一网打尽，否则后患无穷。”
“如此重要的事，少君也断不能只听我一人之言……”萧无序眸光微动，沉默一阵，还是不吐不快。
“想必之前少君伏案所书，便有不少线索，是真是假，少君一验便知。”
小童还未回过神，便见萧无序收了桌上那一百两，抬手做揖道:“告辞!”
小童猛然抬眼，见伍常神色依旧，他却是急了，反手把萧无序衣摆一拽，惊道:“啊?等等等等!你怎么就走了?!”
萧无序侧首道:“忘了吗?三天之内，三千两，还有揪出筱翎眼线……我输了。”
小童更是糊涂，道:“挣的三千两那是绰绰有余!筱翎的眼线顺着商道便能拔出，你哪儿输了?”
“那贾卫手脚不干净，我也查了查，此书契……便是赃款。”
沉默一瞬，小童松开她，又凑到伍常身边，探头瞧着那书契所写。
“退回去吧，我不能拿。”萧无序眸光微垂，指尖微紧，虽是不太甘心，还是道，“被那陈掌柜所骗，也是我活该。此赌约……我输了。”
小童心下一颤，忙道:“啊，可是……”话音未落，那道人影却是已经走了。
小童苦着一张脸，抬手拍拍伍常，又凑到他耳边，急道:“喂喂，你倒是说句话啊!”
萧无序行至门前，忽地转过身，朝伍常道:“看在这一百两的份上，最后提醒少君一句，不要太相信一些人了……哪怕她看起来不像骗子，也保不齐一转身，便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把账簿上的错处给掩盖了。”
“就比如那陈掌柜，之前骗我的那三千两，我可是换了个地儿，又连本带利全记他账上了……我知道少君自接管南城以来，便账簿不离身，明账暗账更是多番比对，可也难保没有疏忽的时候。”
“啊?”她这么一说，小童又去翻那陈掌柜的账本，飞速算了两遍，当即汗颜道，“还真是……写的三万两……要怪也怪这人贪得太多，我一时没算过来。”
愣神间，身侧忽有笑声传来，沉默多时的伍常道:“就这么走了，真不怕明珠蒙尘?”
小童心下一轻，寻迹望去，却听萧无序道:“我厉不厉害是一回事，别人认不认又是另一回事，我也没必要逼着别人来认可我的本事。”
小童轻一抿唇，干笑两声，道:“有一说一，你确实有些本事。”
“愿赌服输，就算没那个缘分去芜茔主上身边办事，那有如何?这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何其之多，能被人注意到便已是幸运，我该高兴知足才是，又何必好高骛远?”
说着，萧无序深吸一口气，面上倒是一副释然，她道:“既非我所得，那便果断放手。”
伍常又道:“当真甘心?”
“比我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我若只是盯着我这为数不多的本事，岂不是井底之蛙，顾影自怜?”说着，萧无序背着手，转身往外走。
“脾气倒是不小，好在能耐不错。”就在她快要跨出屋门之时，身后又传来了伍常的声音。
“那你可愿留在我身边办事?”
小童双眸一亮，又朝门前投去期待的一瞥。
伍常既然都这么说了，自然是想留下她!虽说不比在主上身边办事方便，却也是十分难得。想当初，自己可是死缠烂打了好些时日，又竭尽所能跑腿办事，这位少君才勉强答应留下他。
而随着接触的加深，小童也越发清楚地认识到，外界对他的传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简直是荒谬至极!
他都能察觉出来，这位未来的芜茔大相师定然也能。
可萧无序却是沉默了。
那二人遥相对望，皆是不语，气氛逐渐微妙。思索一阵，小童很有眼力见地退下了，还顺带把门带上了。
萧无序嘴角轻启，欲言又止，伍常拂袖抬手，朝对面的空椅一引，温声道:“但说无妨。”
萧无序缓步往里走，抬手扶着椅背，却是并未坐下，她道:“相处下来，我也知道少君没有传言那般不堪，无心插手也好，让贤也罢，确是好人，不过却温和无争。”
伍常望着她，沉默不言，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犹豫一阵，萧无序果真又道:“什么都不争的人，要么是真的无所谓，要么是在酝酿着别的什么，我也不知道少君现在到底是哪一种。”
伍常倒是听得新奇，微一前倾，问她道:“是吗，那你想要的雇主，是怎样的呢?”
“我想要的雇主，要有实力和野心。若野心不燃，天时不过浮云聚散，地利终成死物沉寂。”
“所以我的目标，一开始便是芜茔主上，那确实是芜茔最厉害的人，而且能坐稳那个位置，定不简单。”
伍常好奇道:“哦，是吗，那你的野心又是什么呢?”
对面虽是在笑，可萧无序却并未从他面上窥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心下微动，酝酿一番，她也笑道:“我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可没在开玩笑。”
“我要成为芜茔相师，成为众人望尘莫及的大相师!”
伍常笑意愈深，道:“你倒是真敢说。”
“有何不敢?正好，也让少君知道我的野心，这才是真实的我。”
伍常神色微敛，扶额道:“受宠若惊，你还真是信任我啊。”
“少君是好人，自是不会跟我一般计较。”萧无序笑笑，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在他对面坐下了。
“之前的种种，做个生意，再两不相欠，无非是小打小闹。而对我的雇主，我定会全力以赴。”
“不过我想走的路似乎并不好走，与其胡乱凑合，最后不欢而散，还不如不开始。”
“我想要的雇主，是能与我互相支撑着走到最后，彼此成就之人。若少君只想安稳度日，那么雇佣我，只会是一个错误。”
伍常抬眼望她，神色微动，却并不多言，萧无序回之一笑，突然道:“虽然身份悬殊，我也不知你如何想，不过我却当少君是朋友……告辞。”说罢，起身离去。
伍常盯着桌上的地图，眸光微滞，却是半晌没看进一个字。半晌，他合上地图，忽地一笑。
推门而入的小童正好撞上这一幕，又挠着脑袋转向屋外，心下更是糊涂。
那位芜茔大相师走得干脆，怕是拒绝了伍常。可小童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二人为何会是那般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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