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实验进行的第十五天。
早晨7点,李丹从简易小床上缓慢醒来。
以前因为明室的灯需要24小时常亮,她即使可以睡着也被透过玻璃的光晃得头疼有些失眠,这是一个久违的睡得比较舒服的夜班了。
李丹将明室的碘钨灯逐渐调亮,她看见了睡得正熟的Klaus。
他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透过扬声器,她能清楚地听到Klaus被梦魇缠绕后惊醒,然后摸索着下床尝试去把门拉开,不成功后再回去接着睡。
他夜里反反复复地进行循环,李丹困得已经不记得他到底什么时候消停的了。
随着Klaus被强烈的灯光一点点唤醒,李丹把刚取到的早饭顺着小窗推给了他。
在小窗马上关闭的一刹那,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谁?”
李丹闻言把关窗的手收回:“我是昨天给你热可可的人。”
哦,原来那个甜甜的叫热可可。
“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你叫什么名字?”Klaus听到李丹的回答明显有些着急。
互道名字对于他们这样关系的人来说是件很暧昧的事,就像狱警不会告诉囚犯名字,主人不会告诉仆从名字。
有了名字就好像是有了具象化的脸,等再次提起这几个字时,想到的不再是空洞琐碎的记忆,而是被碎片拼凑出来冠以名姓的人。
李丹不想告诉他。
他们之间的关联越少越好,少到这辈子仅有的交集就是这十几天,少到老年时回想起来都模模糊糊才好。
这样他才不会被实验后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折磨得更久。
李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说完后,李丹可以清楚地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急促又粗重的喘息声。
紧接着:“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
其实这个问题李丹也想了很久,从她有救出Klaus的念头后就一直在想。
她想过不做缜密思考直接开后门放他逃跑所有后果自己承担,但是自从上一次高G实验者逃跑,研究所里就加紧了安保管理,现在有守卫在门口24小时轮岗,她想带个人出去难如登天。
她还想找个人跟她一起想方法解决问题,集思广益总比闷头干来得强,但是身边的人,尤其是大卫,她是从里到外地不信任。
她现在稍微可以相信的就是乔柯斯,可是乔柯斯的顾虑与软肋太过明显,能不能答应帮她都是个问题。
她甚至想一把火烧了研究所,带着Klaus趁乱跑出去......这显然是不会的,她只是突然犯病了。
其实她有想若是真的完成实验后能被安顿好也行,就光明正大的让Klaus离开。可是,那个‘安顿’在他们嘴里显然有些古怪,她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李丹现在一个头两个大,既不能在社会上动用自己身份的权力,也不能找不知根知底的人帮自己,更不能让事情做得太明显引起母亲怀疑,她现在孤立无援,和Klaus倒是处境相似。
察觉到自己愣神,小窗对面的人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对不起,我还需要......”
“我不想出去。”
还没等李丹说完Klaus就打断了她,听到他说的话,李丹甚至怀疑了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一个每天都要问无数遍‘什么时候放我走’的人,一个被困在囚笼里歇斯底里想要逃离的人,一个睡觉都睡不好惦记开门的人,在她说会放他走,为他绞尽脑汁寻找方法又四处碰壁的时候他反而说自己不想离开了??
李丹不仅好奇,甚至有些忍不住的火气:“为什么??”
那边的人仿佛没听见自己的话,自顾自拿起餐具开始吃已经快冷掉的早餐。
李丹等了一会发现他还在吃,丝毫没有别人在等待他回话的急促感。
等他终于慢悠悠地吃完,特意把餐盘推得贴近小窗:“我吃完了,请收走吧,谢谢。”
呵,谢谢?谢谢!?
李丹也不回应他,端起餐盘就关窗,落锁。
把餐盘放在实验室门外的回收柜中,李丹就坐回了暗室观察他。
Klaus依旧是坐在床上放空,神情呆滞,和刚刚那个有些叛逆的少年截然相反。
李丹盯着他盯久了眼睛有点疼,起身准备去打一杯咖啡。
这时,Klaus仿佛看见了她要离开一样,径直向她走来,在镜子面前站定,然后慢慢地将脸正面贴向镜子。
李丹的心跳有些快。
只见男孩高挺的鼻尖抵住镜子,稍微低下头又将额头也靠在镜面上,只留有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
李丹瞪大了双眼,不由得抚住心脏的位置。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吓到了,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单面镜,如果不是他深邃凝视的眼神没有焦距,李丹甚至以为他可以看到自己。
李丹保持着起身的姿势一直没敢动,她突然生出了一种自己如果发出声响就会被他像野兽般瞬间锁定的荒谬感,要知道实验室的墙面上铺满了锯齿状海绵,墙体之间使用减振器连接,还配备了目前最先进的主动噪声消除技术。
Klaus就站在她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一臂之隔,这个距离看他,李丹发现他的身高应该不止180,即使他曲着身体低着头,李丹都只能仰望他。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角色颠倒为人鱼肉的感觉。
Klaus就着这个姿势开始微笑,一开始只是简单地勾起嘴角,后来嘴角逐渐上扬,密密麻麻的笑声从胸膛震出,传递到镜子上。
李丹怀疑面前的单向镜在跟着震。
他收回头,又坐回床上,从黑色睡裤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团东西,一一整齐地摆在床上。
他说:“
‘It's just an experiment, calm down please.'
‘将适量尿液直接排入收集瓶中,约半瓶即可。’
‘请说出这个产品的品牌是什么。’
‘给你的。’”
他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好,声音都变得有磁性起来,将纸条上的话反复念直念到嗓子变得有些沙哑还不以为然,停下声音开始抚摸皱得弯曲的纸条,眼神温柔。
李丹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在做什么??
是的,是这样的,长期的极端社会隔离会让人产生重复性行为,这种行为和她之前所见到的他因为严重压力和环境剥夺而产生的退行性行为一样,都是正常的......都是正常的......
可他为什么在亲吻纸条??
亲密行为......亲密行为不在他们的实验预期里!
弗洛伊德?不对。荣格,不对......克莱因、不对!
李丹在大脑中疯狂过滤自己学过的那些著名心理学家们的实验,可是没有相关实验告诉她极端社会隔离研究会产生这样的状态,她对现在的Klaus无从参考。
Klaus将摸够了的纸条重新叠好,揣在口袋里,抬起头看向镜子,微笑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李丹紧绷地坐在椅子上,隔着单向镜与他对视,神色严肃。
他可以看到自己?
或者说,他透过镜子看见过自己?
李丹想出问题的同时就瞬间想到了答案。
昨晚。
只可能是昨晚自己先进行的明室灯光调整,导致自己暗室的灯光过于亮过明室,从而显现出自己的影子。
是她的错,是她昨晚太过于感性,竟然一时忽略了这码事。
那他之前的举动就更清晰了。
他在看她,他在试图看到她。
李丹深深地叹了口气。
目前为止,为期十五天的实验,失败了。
虽然就算实验不失败一直按照计划进行下去她也会中断实验,把Klaus带出去,但这种因为她的失误而造成的实验彻底失败还是让她陷入自责,这是她的不专业。
或许,她一开始就不该给他安慰性质的纸条,不该跟他说话,不该给他那一杯热可可,她就该与他没有一丝交流,时间到了直接进去给他打一针安定把他拖出去。
现在不仅实验失败,她想带出牢笼的人也突然改变主意不想离开牢笼。
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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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李丹走在不格林大街上。
下午和大卫交班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十分迫切地想离开那个地方,面对着Klaus的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他强有力到可以穿透玻璃的视线,他低沉而震动的笑声,他对着镜子试图抚摸她的轮廓......
李丹在那个宽敞的暗室里喘不过气来,像是角色互换,Klaus反客为主把她囚禁在他的视线里,用扬声器扩散的低语环绕在她耳边,他像是揉搓纸条那样用指腹反复揉搓自己,那个屋子不再死寂,反而吵闹得可怕。
走着走着,李丹走到了一家咖啡店,顺着心绪走了进去。
服务员竟然和顾客们站在一圈不知道说着什么,说到情绪高涨时还配上肢体语言。
李丹走近,听到了片段:
“幸亏我报警了,不然那个精神病不知道还要吓走我多少客人!一个浑身背满行李的脏臭流浪汉怎么可能尝过咖啡的味道,肯定是来这骗咖啡喝的!要我说他这种精神不正常的赶紧关起来才对,西柏林的警察也......”
没有继续听完,李丹就转身离开了,看服务员那兴致高涨红透的脸,一时半会估计是喝不上咖啡了,不如趁早离开,那屋里怪吵闹的。
随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李丹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路口。
曾经印在报纸上的黑白垃圾桶有了颜色,那简简单单陈述了一个人从此离开这个世界的几句话有了画面。
李丹站在垃圾桶旁,看着过往的车辆听着时有时无的喇叭声,迷茫的心发出疑问:
“如果我当初没有放走你,你会侥幸在高G实验中活下来吗,你会免除死刑然后好好地安顿在这世界上的某一角吗?”
“或许如果我没有放走你,你会想永远留在那个残忍的实验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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