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不急着去学校,他漫无目的在贺杉楼下徘徊,秋天的太阳晒得温柔又苍白,照在街边的枯叶上,他摸了摸兜昨晚放进兜里的树叶,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他压碎了。
没带相机,可惜了。
他走向公交站台,没过多久就来了公交车,他没看是哪一路,刷了钱就上车,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
这辆公交车是慢时代的造物,比较老旧,启动时晃悠悠,带着季知砚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飘来飘去又回到香格里拉。
飘到初见时,贺杉送他的那束格桑花上。
那年他高考毕业,差一点满18岁,走出高考考场时他一边兴奋一边茫然,为了参加高考,他放弃了国家级杂志邀他办的摄影展,整整一年时间没碰摄影。
他清楚自己的实力,卷子写完落笔时,他知道分数能稳上国内最好的明椿大学。
一年的时间没有白费,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
都说高考是最重要的人生节点,可当他真正经历了,又觉得不过是个普通的下午,蝉鸣聒噪,烈阳晃眼,一张试卷发下来,轻飘飘地“定了某个人的一生”。
高考完他无意间翻开香格里拉的旅行杂志,最中央那副日照金山实在亮眼,他一时冲动,订了第二天的机票,当晚就收拾好行李,带了大包小包的摄影器材,联系好旅行社,准备离开。
旅行社把到导游的微信推给他,头像是爸妈会用的山水风光,微信名叫AAA导游贺杉,朋友圈全是一些当地特产,没什么特别。
但离开熟悉的环境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人兴奋,更何况他能重拾喜欢的摄影。
于是他连带着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导游,也有了点基础好感值。
第二天他一早去了飞机,一觉醒来就到了香格里拉。
又称人间天堂。
机场人山人海,他被人流推着去拖运行李区拿行李。
沉重而巨大的摄影器材让他连搬动都有些吃力,更别提还有他带的随身用品。
他思考片刻,背上旅行包,把器材包绑在行李箱上,又拖了拖行李箱——勉强能移动,然后打开手机,拨了导游的电话——
按照约定,此时导游应该已经抵达机场,两人在此碰面。
“嘟——嘟——嘟”的声音仅仅响了一秒就被接通,电话那边的声音低沉醇厚,像是被茶水沁润过,很干净的声音。
也很好听。
他握住电话的手不自觉往耳畔靠了靠。
“你好,我是上周向旅行社预约过行程的游客,已经到机场了,现在在托运行李区。”他随意往旁边瞥了一眼,又继续说:“你到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温柔的笑声:"站着别动,我看见你了。"
他闻言有些惊讶,环顾四周,却只看见了同样拖着行李脚步匆匆的行人。
直到有人走到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身之前他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白檀香气息,木质的醇厚氤氲在一片清幽中,像是微风拂过了静谧的古寺,而接下来他听见的声音,成了古寺那昼夜不息的钟磬音,轻轻撞在他的心尖上。
“我一直在你身后那块儿地方,你从飞机上下来往这边走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
电话和身后同时响起声音,重叠在一起,他扭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大约一米八六七,穿了件现代风的简约白T恤,外搭一件黑色的硬质冲锋衣,蹬着双休闲运动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
T恤不算宽松,隐约勾勒出他恰到好处的身体线条,健硕又硬朗。站姿闲散,一只长腿懒懒的搭着。
身材确实很好,不过穿搭看着不太像是正宗的康巴人。
他心里这么想,杏眼却上扬,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笑着问道,抬头去看男人的脸,先看见那独属于康巴人小麦色的肤色,在阳光下泛着健康又迷人的光泽——于是他撤回了刚刚那个不太礼貌的想法,又慢慢把目光向上移去。
牙齿洁白,骨相深邃,鼻梁挺立,脸上的线条凌厉,凶猛感却被脸上带着的笑容冲散。
那双墨黑色的眼睛看人时很专注,像是透着点光,无端让他想起了前几天看见的格萨尔王——
贺杉像是神话里走出的英雄般,让他移不开眼。
跟他想象中,中年发福、地中海啤酒肚的AAA建材批发王哥的形象截然不同。
他看的入神,甚至于忘记了挂断通话——机场人山人海的嘈杂让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发出吵闹的声音。
直到男人自动把他的行李箱拖过来,又毫不费力拎起他觉得异常沉重的拍摄道具,用十分标准的汉语回答:“可能是缘分吧,我看过你的资料,有个大致印象。而且,你很显眼,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到你。”
男人笑着指了指他背在身上的包,示意他把这个也给他拿着。
他这才回过神来,挂断电话,随即意识到包是鲜艳的正红色,而自己穿着一件介于张扬和低调之间红黑配色的T恤,穿了条白色的工装运动裤。
在大多穿着黑色西装裤白色衬衫此类正式服装又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确实显眼。
他勾了勾唇角,男人已经把拍摄器材背上了,伸出一只手,有些愉悦:“你好,这两个多月请多多关照。另外,你叫什么名字?”
“汉名贺杉,叫我阿杉吧。”贺杉握住他的手,顿了顿,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缓慢开口:“季,知,砚。很文雅的名字,和你很搭。我喜欢。”
贺杉那双有力的大手上带着不厚不薄的一层茧,却握的很轻。
直白的话语让习惯委婉的他有些错愕,随即又被男人爽朗的笑声吸引了注意力:“这个给你。”
他的手上出现了一把白色的波斯菊。
这是格桑花的一种,在藏族文化中代表着幸福与吉祥。
“祝我们一起度过的三个月都万事如意,”贺杉晃晃他的手,“也祝你的未来,像这束花一样明艳动人。”
阳光透过机场的落地窗倾斜下来,在香格里拉机场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勾勒出齐影的光辉,丁达尔效应让他能清楚看见空中的尘埃,灵动又轻盈,在两人中间飞舞——
也把花朵中心的露珠照得透亮。
“前方到站,明椿大学。”
回忆被公交车上的播报打断,他望向窗外,路边的银杏叶漫天纷飞扬了一地,络绎不绝的学生正从校门出来。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明大。
他回到寝室,江皓远正在打游戏,看见他回来了就取下耳机:“昨晚去哪住的?”
“朋友家。”他随口说。
江皓远关掉游戏,坐到他面前来,拿了只烟夹在耳朵上,刻意压中声音,显得语重心长,看上去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实话跟爸爸说,是不是去你喜欢那人的家里了?”
他面无表情,举起手机,拍了个照,发在寝室群里。
【YAN:宿舍来了个老年人。】
群里另外两人瞬间被炸出来。
【翻斗花园牛爷爷:砚神,你真是摄影天才,把咱远哥拍这么深沉,无痛超级加辈!】
【平平无奇:远哥你失恋了?别难受,咱们陪你喝酒!】
【翻斗花园牛爷爷:我保存了,以后再有人找我要远哥微信,我直接发给人家。】
他看着群里消息笑个不停,江皓远一看也绷不住了,一连发了群里另两人的十几张丑照,喜提霸屏。
【YOH:超级加辈这条我认,叫爸爸。】
群内顿时安静,两人潜水去了。
“跟别人就算了,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事儿不能说?”江皓远一脸担忧,“感觉你不是很高兴啊,真有人这么没眼光,连你都看不上?”
何止看不上,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盘算着怎么跟江皓远说这事儿。
性向没跟人说过,出柜后江皓远这态度大概是不介意,但他想起贺杉那双眼睛,看他时透着陌生的眼神,不太想开口。
“砚子啊,实在不想说就算了,哪天把人带回来看看就行,”江皓远很体贴,“但要是心里难受,别憋着,跟哥们儿说,昂。”
说完,江皓远还换了个话题:“明天周二,你是不是还是去那家工作室?”
他点头,江皓远拍了拍他的肩:“别太辛苦,阿姨的病......我爸妈也会帮着,过几天我也去看看阿姨。需要钱找我要就行,别客气,就当我借你的。”
他妈妈是江阿姨的闺蜜,关系很好,连带着他和江皓远也互相认了对方的妈做干妈,十几年的交情不是吹的,这就是铁哥们。
他对江皓远抱了个拳,去接了个电话。
说曹操曹操到,来电的正是他合作那家摄影工作室的老板,是个和蔼的老妇人,很欣赏他的摄影风格,体谅他是学生,让他每周过去两三次就行,但薪水开的很高。
“喂,奶奶您好,我是小砚。”
电话那头妇人的声音慈祥:“小砚啊,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回答,“奶奶,怎么了?”
奶奶很少给他打电话,这一通打下来肯定是有事儿。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头说:“我老伴儿,说要跟我环游世界去,打理这店太浪费时间了,我就转手给别人了。”
这消息对他来说不算好,但他尊重别人的意愿,再说,以他的摄影技术,换家工作室不是问题。
他笑着祝贺:“恭喜奶奶,祝您旅途愉快,万事顺意。”
“诶呀,我们小砚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奶奶明显开心,但话还是拐到他身上,“转手的人我见过了,他的摄影风格跟你很像,简直一脉相承,要不是他年龄明显比你大,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你的亲传弟子。我想着你们肯定聊的来,就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说很愿意把你留下,还希望能见见你。”
亲传弟子?
他勾了勾嘴角。
他从不指导别人,麻烦。
半吊子总对自己的作品迷之自信,觉得自己拍出来的东西都是沧海遗珠,气运不济才不被重视,说了修改方向也不听,反而觉得他没品。
还不如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但说起亲传弟子,他倒是真教过一个人——
贺杉。
那年他举着相机,贺杉说,所有的游客都喜欢用相机代替眼睛,这些相机会把壮阔的景物放在精确但狭窄的边框里,它确实更加精确。
“但相机拍出的是单调的平面,也无法分辨白与白,绿与绿之间的细微差别,当然,隔着照片更不能深入理解现场的美。”
这是贺杉的原话。
他愣了愣,把取景器翻过来给贺杉看,笑着说:“你说的没错,但大部分人也许一生都只会来香格里拉一次,他们大概会想,如果有了更多照片,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就能离这段五彩斑斓的记忆更近一点。”
贺杉这是第一次看见专业取景框里的光景,经过调色滤镜,美得像仙境,像做了场永远不会醒的美梦。
那天贺杉说想学摄影,带着新人的绝对虔诚,唯他是命,说一不二。
他教了贺杉两个半月,拍了无数张照片,那部相机承载了那趟旅行的全部回忆,可惜最终归宿却是肮脏的垃圾桶。
他笑了笑,还挺想见见那位未曾谋面的“亲传弟子”,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相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