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逐一把首饰从柜台内取出来，金筐宝钿蝴蝶钗、银鎏金嵌松石手镯、红珊瑚珠手串，满目的华美铺开，连那平平无奇的黑楠木桌都衬得身价不凡。
“女郎且看，我们收的这几件饰品没有一个不是成色好、样式俊。”
店小二开始夸夸其谈：“你若说这是从旧货行收来的货，那绝对没人会信。”
姜烬将桌上那几件首饰闪着的夺目光彩尽收入眼，她轻巧拿起那个银鎏金嵌松石手镯，细致查看，这个手镯不论是内壁还是外侧，都没有明显的划痕，也没有氧化痕迹，显然是被原主人精心保管着。
“恰是女郎来得巧，你要是晚来一两天，说不定这几件都被人收走了。”
姜烬把手镯放在自己腕上左看右看，道：“我可太喜欢这几件物了，但我戴上有点大了。”
这个尺寸要比姜烬的手腕大上一圈半，但正好又是春瑛的尺寸。
“可惜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但话头一转：“不过，我觉着我与那位卖家的喜好相似，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来，小哥，若是她最近还来，你可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可要抢在别人前面来选一选。”
姜烬放下了手镯，目光莹莹地看着店小二，仿佛真是对这些饰品极其喜爱。
她接着从布袋里摸出十文钱，放在店小二面前，道：“小哥，若是那卖家还来，就劳烦你到永兴坊何家告知我。”
店小二朝后看了看，没看见掌柜的身影，快速把铜钱收进怀里，笑着说：“这自然没问题。”
与店小二约定后，姜烬就出了旧货行，往何嘉平家走去。
头顶的太阳已经升到正当空，将大地熏烤得热烘烘、暖洋洋。
一身红色圆领袍朝服的裴凛缓步走出了建福门，他身后一步还跟着位身着黑色宫服的内侍，那内侍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摆着皇帝赏赐的稀罕物件。
裴凛面容沉肃，脑子里仍在回想紫宸殿里的对话，
鸿恩寺的事情难办。
“裴大人，老奴便送您到这，还望大人竭心为圣上分忧，这夙安城里的大小案件全靠大人了。”这声音比寻常成年男子更尖细些，明明已是不惑的年龄，但声调却似停留在了而立时。
那内侍把托盘递给了停在马车便的大理寺侍从，朝裴凛行礼，语态恭敬。
裴凛对内侍还礼：“郑公公且留步。为圣分忧，是臣子的分内之事。”
这亲自送裴凛走到城门口的正是大业皇帝的贴身内侍，郑化风。
“如此，恭送裴大人。”郑化风嘴角依然带着笑，弯腰再次行礼，礼仪风范极合规矩。
骤雨般的铁蹄声突然从后方传来，突兀地打破了皇城的肃静，惊飞一群雀鸟，乌压压一片朝高空飞去，几乎遮住日光。
裴凛眉峰微挑，抬眼望去，什么人敢在皇城边纵马疾驰？
郑化风嘴角的笑缓缓落下，同样转身看去，很快道：“哦，是巩家的少爷。”
他的语气分明没有变换，但让一旁始终昂首挺立的大理寺侍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裴凛：“巩宏宝？”
他的眼睛微眯，沉如深渊的目光放在那群人的领头人身上。
一个身穿墨绿色半衫骑装的微胖男子，面上蓄着短髯，不知是因为骑马热红了脸还是什么原因，一张虚白的脸上有两抹煞眼的红。
巩宏宝骑着一匹白色宝马，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同样是富家公子装扮的年轻男子，众人不知说了什么，纷纷仰头大笑。
巩宏宝的声音被风送到了裴凛二人的耳里：“哈哈哈，这皇城门我巩宏宝今日就是闯了进去，谁敢拦？”
“是是是，还是咱宝爷有能耐。”
“宝爷，咱兄弟们就等您今晚带我们去柳楼大饱眼福了。”
“不过我听说，那魏亮也准备对玉娘子下手，他家可不是一般人。”
一听这话，一群纨绔子弟间的气氛骤然冷了半分，巩宏宝的脸上明显不悦。
一人出来打圆场：“咳，说的什么话，宝爷连皇城都敢闯，还能让那玉娘子进了魏家人的门？”
“嘿嘿，这玉娘子必然是咱宝爷的囊中物。”
……
裴凛语气似闲聊，却藏着锋芒：“本官听说，今日在建福门当值的是千牛卫中郎将司徒蒙，他的夫人恰好是巩家长女巩宏珠，看来这姐弟二人的关系甚好。”
他顿了顿，道：“郑公公怕是还有事要忙，本官先告辞了。”
最后看一眼那重新恢复满面春、色的巩宏宝，一撩衣摆，大步跨上马车。
郑化风将头埋在阴影中，等裴凛的马车起步后，他便也转身走回深深皇城，靴子一步步踏在玉阶上，发出踏踏的声响。
朱红色城墙对面遥遥走来一对甲胄戴剑的千牛卫兵，领头的那人正是千牛卫中郎将司徒蒙。
他见了郑化风，眼前一亮，抬手命手下停步，独自快步走到郑化风跟前，啪的一声抱拳行礼，声线洪亮：“司徒蒙给郑大人请安。”
司徒蒙等在原地，一阵风吹过后，也没听见郑化风的声音，他悄悄抬头，觑了眼面前端立的人，这一眼却让他立马将头埋得更低。
郑化风注视着司徒蒙的眼神冰冷，仿佛在看一具尸体，半晌终于施舍般地“嗯”了一声，也没说起。
司徒蒙的背后几乎要冒出冷汗，他心里打着鼓：郑公公这是何意？难道，那件事被他发现了！
一想到这，司徒蒙不由捏紧了双手，将腰弯地更低，盯着前方那双尖角鞋，眼珠不停左转右转。
“千牛卫对圣上的安危直接负责，若是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疏忽，你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杀的。”
“中郎将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
司徒蒙被郑化风的话吓得直接跪下，冷汗岑岑，他忙道：“请郑公公明察，臣断然不敢玩忽职守，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郑化风不再看他，轻哼一声，向前走去：“中郎将便在此仔细想想吧，老奴还要去给圣上回话。”
言下之意就是让司徒蒙跪在此处，轻易不能起来。
司徒蒙的耳朵里听见郑化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终于敢抬起头怨恨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几乎要咬碎了牙。
被提选为千牛卫的人哪个不是夙安城里的世家子弟，他司徒家家主司徒坤更是位列户部侍郎之职，郑化风不过是一个内侍，仗着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就敢让他跪在此处，真是可恨。
在确定郑化风已经看不见后，司徒蒙被手下扶着站了起来，他死死捏着手中的佩剑，问：“刚才在门口发生了什么？这个老东西专程来找我的麻烦。”
属下行礼回道：“郑公公奉谕旨将裴凛裴大人送到建福门，他二人应该是刚好撞见了巩少爷几人骑马经过。”
司徒蒙一听是这件小事，更是有一股火气涌上心头，道：“不过是小儿纵马过城门，这该死的老匹夫……还有裴凛。”
提到这，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更加阴狠，道：“去年不就是大理寺的人坏了那批好生意，他们还真是阴魂不散。”
“去给我把巩宏宝叫来。”他今天受的屈辱不能就这么算了。
“是。”
……
皇城里发生的勾心斗角、权势交锋，在平民百姓中也不少见，只是后果不同。发生在上层人的世界丢的可能是全族的性命，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可能就是直白的口战对骂。
在姜烬要走到何嘉平家门口时，便发现一群人正围着何婆婆的早食摊子，被围住的中心还传来猛烈的争吵声。
姜烬手里还提着从点心铺子买的糕点，本不愿意挤进人群，但听见了素娘的声音，她原本洪亮的声音此刻已经变得沙哑，还带着强忍住的哭腔。
这是怎么了？
姜烬虽然与何家人的交往不深，但短时间的接触下，也能看清这家人都是端厚朴实的人家，素娘更是个有头脑、能主事的女子，性格还不服输，有什么事能让她感到无助？
她赶忙把点心抱在怀里，从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人群中挤了进去。
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把散乱的鬓发别在耳后，姜烬看见了骂战的中心。
只见那原本干净整洁的摊位，此时已经是狼藉一片，陶瓷碎片和食物散落一地，何婆婆亲手做的暄软大包如同垃圾一般被人踩扁，金黄油亮的粟米粥也被打翻，撒了一地。
素娘把不停拍着自己胸口顺气的何老婆婆护在身后，一个人挺直着脊梁直面两个对她怒目而视的剽形大汉和一个正伸长了指甲、跳着脚骂人的妇人。
那妇人的嘴仿佛是上了弹簧的跳跳蛙，嘴里嘟嘟吐着尖锐的话语：“你们就是想下毒毒死我的儿。”
“你们怎么是这么狠的心呐，简直是一家的畜生。”
她丹凤眼一转，看了一圈围观的人，几欲泣泪：“哎呦，大伙都来看看啊，这家店是个吃人的黑心店，买的东西有毒！”
“我儿今早在这里吃了包子回家就躺在床上起不来。”
“我知道，他们家就是嫉妒我儿这次定能考得童生，就在我儿的早食里下毒，想让我儿考砸。”
“就因为他何家的儿子是个草包！”
素娘听到这妇人骂到自己的孩子，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整个脸变得通红，眼中的湿润几乎就快掉落，她气得手指颤、抖，指着那妇女道：“你、你，休要信口开河！”
“你说话要凭良心，怎么能——”
但她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就响起一阵倒吸气，有人道：“哎哟，何老太！”
素娘忙回身去看，就见自己的娘瞪着通红的眼睛，手还僵直地想要指向那不停骂人的妇人，整个人却直挺挺地朝后倒去，是气急攻心的模样。
“娘——”素娘眼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整个人扑向何婆婆想要把她拉住。
素娘一把抱住何婆婆的身子，却无法阻挡老人摔下的势头，眼见两个人就要一起摔倒在地，姜烬飞快跑到她们之间，整个人垫在何婆婆的身下，这才不至于让老人后脑勺着地摔倒。
就在这几息之间，素娘的心仿佛被人捏了又放，她不住地喘着粗气，泪水哽咽，认出了姜烬，感激的话来不及说，她只不停地呼唤着已经快要不出气的何婆婆。
“娘，娘，您快醒醒啊……”
“郎中，哪位好心人快去请郎中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又开始喧嚷：“这是闹出了人命了。”
“哎，怎么这么造孽哟，人家何婆婆一辈子都是和和善善的。”
“是啊，你看这事闹得啧啧，围着人家的摊子又是砸东西，又是骂人。”
那一女两男本在互相使眼色，脚步悄悄后退，但一听周围人开始说何家的好，那妇人便不依了，她声音尖利：“我的儿现在还躺在床上醒不来，他们家就是杀人犯。”
“就算这老太婆今天死了也是活该！”
人群中再次掀起鼎沸声，但素娘的眼睛此时只盯着姜烬。
姜烬用冷静的声音安抚她：“婶婶莫不要急，帮我把婆婆放平，把那个矮凳垫在婆婆脚下。”
“你找个熟悉的人去叫郎中。”
就算是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姜烬的声音还是透着安定，素娘看着她仿佛有了定心骨，点头照做。
姜烬将双指放在何婆婆的颈侧，大动脉的跳动微弱；再俯身将耳朵贴在老人的心口，心跳微弱；掰开眼皮，没有意识。
她眉头微皱，迅速做出了判断，必须马上做心脏复苏，她快速扯松衣服领口，减少束缚，她双手合十翻掌开始进行胸外按压。
咚、咚、咚……
沉重的按压似乎一声声也按在素娘和周围人的心头。
姜烬的额头虽然已经冒出了冷汗，但她的动作快速有力，眼神又坚定，给人一种稳定的信任感。
周围人都憋着一口气等待，只有姜烬心里知道：五分钟，只有五分钟，如果五分钟的黄金时间过了还没有反应，那就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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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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