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中只是微微摇头，语气平淡：“山野之人，初次入京，殿下想必是认错了。”
不久，京城存粮彻底告罄，外援无望；那郎中来向李昭辞行，说他需去别处寻些药材。
临行前，他深深看了李昭一眼，那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去，最终只化作一句：“殿下……珍重。”
李昭心中莫名一空，仿佛失去了最后一点依靠，他下意识追问：“先生高姓大名？”
郎中脚步顿了顿，终是没有回头，身影消失在凄冷的街角风中。
“……姓旻。”只有极轻的两个字，随风飘入李昭耳中。
旻？李昭怔在原地，心中那个模糊的名字瞬间清晰——旻辰！是他？！他猛地追出去，长街上却只有瑟瑟秋风和零星倒卧的饥民，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那一刻，巨大的失落和无法言说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来了！他一定认得自己！可他为什么不留下来帮自己？为什么就这样走了？难道连他……也觉得自己无可救药，放弃自己了吗？
这最后的“别离”，几乎击垮了李昭。
然而，看着满城哀鸿，李昭最终还是挺住了；旻辰的出现和药方，仿佛是一剂强心针，也点醒了他。
他不能放弃！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记得皇室秘闻中记载，开国太祖曾得异人相助，在皇城之下埋有一件镇国神器，非到国破家亡之时不可动用。
以皇室血脉全部的生命与灵魂献祭，可激发神器最后的力量，涤荡污秽，焕发生机，庇护一方生灵。
这或许就是唯一的办法。
他遣散了最后几个忠仆，独自一人，穿着整洁却已显旧色的亲王蟒袍，一步步走向皇城中心早已荒废的祭坛。
他设下障眼法，避免被绝望的百姓干扰。
然后，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祭坛上刻画下古老而复杂的符文；每画下一笔，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生命气息便流逝一分。
他想起这一生，尊荣过，安逸过，最终却要背负着国仇家恨，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
他有很多求不得，有很多怨憎会，经历了许多爱别离，但他不后悔。
他想起了那些百姓渴望生存的眼神，想起了那碗救不了命的水，想起了旻辰留下的药方……或许，这就是他的“劫”。
符文亮起，巨大的光柱冲入云霄，驱散了笼罩京城的疫病阴霾和绝望之气。
枯木逢春，井水复涌，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肆虐的瘟疫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饥饿的人们发现体内涌出了力气，地里的种子开始发芽……
人们惊愕地走出家门，看到祭坛方向那渐渐消散的光柱，以及光柱中那道缓缓倒下的、单薄却笔直的身影。
他们认出了那是他们的王爷，最后的皇室血脉。
他死了。
用他一个人的命，换了满城、乃至周边区域所有人的活路。
没有言语能形容那一刻的震撼与悲恸。
不知是谁先跪下的，如同潮水一般，幸存的人们纷纷朝着祭坛方向跪倒，痛哭流涕，发自内心地叩谢这位牺牲自我、拯救苍生的王爷。
此后，瘟疫退去，天降甘霖，城外敌军也因莫名原因暂时退兵，京城迎来了喘息之机。
活下来的人们感念李昭的恩德，自发为他立祠塑像，尊他为“昭明仁圣王爷”，香火供奉，日夜不绝。
他的故事被写进话本，广为流传。
他曾经谱写的那些清越琴曲，也被赋予了一层神圣悲悯的色彩，在人间传唱了很久很久，抚慰着无数历经苦难的心灵。
他虽身死，却在这人间，凝聚了纯粹而庞大的信仰愿力。
这些力量跨越虚空，涌向那混沌的渡劫池，包裹着他脱离尘世的魂魄。
梦境至此，人间劫难的一幕幕如潮水般退去。
那场刻骨铭心的历劫，尤其是那个青衫郎中的身影和最后的牺牲，已深深烙印在他龙魂深处。
...............
渡劫池畔，混沌雾气微微波动，一道玄黄色的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路时于睁开眼，赤金色的眸子里还残留着人间数十年的沧桑与悲悯，以及最后献祭时的决绝与平静；尚未等他完全适应神体的回归，一个略带夸张的哀叹声就在旁边响了起来。
“唉哟喂……可算是回来了！这劳什子人劫，简直不是神过的日子！”
路时于转头，看到一个衣着略显凌乱、神色萎靡的男神正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袍，一边龇牙咧嘴地活动筋骨，仿佛浑身都不舒服。
那男神注意到他，眼睛一亮，显然是认出了他。
“咦？这不是龙族的殿下吗？”男神脸上露出同病相怜的苦笑，
“殿下，您居然也刚巧遇到人劫了？真是辛苦了，辛苦了！”
他不等路时于回应，就自顾自地开始倒苦水，仿佛找到了难得的倾诉对象：
“您说这倒霉催的！我不过是上次在仙界蟠桃会多喝了两杯，不小心打碎了个琉璃盏，至于罚我去度人劫吗？好家伙，您知道我投胎成了什么吗？一个穷书生！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中了个举人，结果上任路上遇到山匪，盘缠被抢光不说，还被逼着当了半年压寨夫子！教一群大字不识的山贼识字！这都什么事啊！后来好不容易逃出来，又差点被当做逃犯抓起来，最后是吃不上饭，差点饿死在破庙里……
唉哟，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这比挨雷劈难受多了！殿下，您呢？您肯定也受了不少苦吧？我看您这神色……”
男神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语气夸张，表情丰富。
路时于刚刚回归，神魂尚且沉浸在那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的沉重记忆里，被这连珠炮似的抱怨砸得有些头疼。
他本就沉默，此刻更是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那男神见他似乎不愿多谈，也不好再追问，又唉声叹气了几句，这才拱手告辞，一步三叹气地驾云离开了。
待那男神走远，路时于才轻轻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感受着神魂深处传来的阵阵疲惫。
这人间一遭，后劲实在太大了。
比起在红尘中挣扎，体会那无数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他确实宁愿去跟刚猛酷烈的九霄神雷硬扛，至少痛得干脆利落。
他缓缓握了握拳，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流淌的力量比离去前磅礴精纯了数倍不止，带着一种温暖而坚韧的奇特质感。
是了，那些百姓发自内心的感激与信仰，那些日夜不绝的香火愿力，已然跨越虚空，融入了他的神魂，成为了他力量的一部分。
他化作金色流光回到浮空岛，阿蛟早已感知到他的归来，激动地迎了上来：“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然而，当阿蛟看清路时于的神色时，满心的欢喜顿时化为了担忧。
眼前的少年殿下，依旧是那副精致绝伦的容貌，可那双总是清澈纯粹、偶尔带着点不耐烦的赤金色眼眸，却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变得幽深而沉寂。
他周身的气息不再是过去那种不谙世事的疏离感，而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倦意与……悲伤。
他更沉默了。
回到熟悉的石洞，他破天荒地没有先去触碰他的琴，而是走到玉壁旁，取下了阿蛟平时小酌用的那壶灵酒，给自己倒了一杯。
清冽的酒液带着浓郁的灵气，入喉却只觉得一片涩然。
他以前对酒从来不感兴趣，此刻却觉得，或许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压一压心头那沉甸甸的感觉。
阿蛟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忍不住絮叨起来：
“完了完了，早就说不能度人劫吧！看把我们无忧无虑、心思单纯的殿下给渡成什么样了！这……这怎么还喝上闷酒了？殿下，您心里要是不痛快，就跟阿蛟说说，别憋着啊……”
路时于只是沉默地喝着酒，目光落在洞外舒卷的云海上，仿佛透过云海，又看到了那座被瘟疫和绝望笼罩的皇城，看到了那些跪地痛哭的百姓，看到了那个……留下一个“旻”字便消失无踪的青衫背影。
第二天，路时于独自下了仙界。
他没有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仙山云海之间，试图让仙界的清灵之气涤荡去心中残留的尘世阴霾。
在一座开满霞光花的仙山上，他遇到了一只狐狸。
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九尾红狐，毛发如同燃烧的火焰，光滑耀眼，一双狐狸眼灵动狡黠，正试图用爪子去捞溪水中跃动的灵光鱼，动作笨拙又可爱。
看到路时于走近，它也不怕生，反而歪着脑袋，用清越如同少年的声音开口：
“咦？这位仙君面生得很，打哪儿来呀？看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不如说给狐狸我听听？不是我自夸，我这狐生阅历丰富，最会开解人了！”
它语气活泼，甚至有点戏精，甩着蓬松的大尾巴，努力做出一副“我很可靠”的样子，眼神里却充满了“快看我快看我”的表现欲。
若是以前的路时于，大概只会觉得它吵闹，面无表情地走开。
但此刻，看着这只生机勃勃、喋喋不休的红狐，他沉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丝微澜。
他破天荒的在那狐狸身边坐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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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神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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