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的最后一件事,是撰写喜帖。
桃初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人,便只邀请了在国子监教过她的老师,被谢倾揽在怀里看他写喜帖。
相比之下,谢倾需要邀请的亲戚宗室则要多上许多。
细细往上数去,自太宗文皇帝一脉传承下来的所有皇室后嗣,论起辈分来,都与他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
只是襄王作为高祖直系后裔,爵位世袭罔替,永不降等,地位超然。
而太宗文皇帝的其他子孙后代则不然,爵位代代递减,有些偏远支系的宗室甚至早已没落,迁出了神都居住,如今还能留在京城、够资格收到襄王府喜帖的,其实也并不算太多。
谢倾的字极好看,与他本人那种张扬俊逸、甚至带着几分妖冶的外貌截然不同,跟从木盒里翻出的小时候的字也不同。
他年少时的字灵动飘逸,锋芒毕露,如同出鞘的利剑。
而如今的字,却是铁画银钩,工整挺拔,沉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显然是经年累月身处高位磨砺出的风骨。
“哦,因为以前经常帮你写国子监的作业,我就刻意模仿你的字迹,模仿的多了,就写顺手了。”
桃初看着他依次写下皇帝、皇后、大皇子、二皇子……然后,笔尖毫无停顿地,越过了三皇子谢追的名字。
一方面两人讨厌他不愿意邀请他,另一方面……就算邀请他了他也不能参加。
这还是上次他们一起出门捉妖的后续。
谢倾当时坚持要将那只缝合怪物带回玄部,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研究它为何独独对桃初表现出异常的攻击性。
但遗憾的是,研究后发现,它虽然长着类似人类的五官,但内部构造混乱,并无真正的神志与记忆残留,只是一具被强行拼凑、操控的杀戮工具,最终只能将其销毁。
与此同时,玄部调查西岭侯府的账发现,这不是第一次他们府里的下人莫名“失踪”了。
但寒明他们也没有立马去找三皇子妃——父亲给女儿钱天经地义,在没有明确证据时,不宜打草惊蛇。
他们便借着彻查下人失踪案的名义,联合大理寺,光明正大地进驻西岭侯府进行详查。这一查,竟真的挖出了许多被岁月尘封的、不得了的东西——
现任西岭侯,并非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在他之上,原本还有一位才华出众、更得老侯爷喜爱的嫡长女。
就在西岭侯府账目上第一次出现大额资金不明流出的同一年,那位正值芳华的侯府千金,竟突然“染上恶疾”,短短数日便香消玉殒。
真巧啊。
西岭侯毕竟是世袭贵族,玄部与大理寺的寻常官员,若无确凿证据或更高层的指令,无权擅自开挖他姐姐的坟墓,于是谢倾出面了,桃初跟他一起。
不到一个月,这是桃初第二次参与挖坟了。
西岭侯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家祖坟被掘,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敢阻拦,只能颤声道,“襄王殿下……您怎么能……”
谢倾正与桃初并肩坐在下人备好的官帽椅上,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西岭侯一眼,眼神凌厉如霜刃,带着无形的威压,西岭侯瞬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后面的话全都噎了回去,噤若寒蝉。
谢倾转过头,语气瞬间变得温柔,伸手替桃初遮挡有些刺眼的阳光,“贵族的墓穴建造得坚固,挖开需要不少时间,这里尘土也大。你要不要先去马车里休息,或者到附近逛逛?”
桃初拒绝,“你一个人在这里盯着多无聊?我陪你一起。”
谢倾眼底漾开笑意,“好。”
就在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是大理寺少卿宫谦。
今日穿着一身朱红色的官袍,衬得他肤白如玉,腰身劲瘦,双腿修长,手上还戴着一双黑色皮质手套,为他增添了几分冷冽的气质。
看见并肩而坐的两人,宫谦细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桃小姐,你也在。”
说完,他竟径直走到桃初旁边的另一张空椅子前,坦然落座。
桃初还没来得及回答,谢倾已率先开口,“我未婚妻自然是来陪我的。倒是宫大人,大理寺事务繁忙,你怎么也亲自过来了?”
“案子涉及蛛网,本官身为大理寺少卿,岂能不来亲自督办?”宫谦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谢倾似笑非笑,目光扫过远处早已开始忙碌的大理寺吏员,“我和初初来时,贵寺的同僚便已在此了。原来,宫少卿的上值时间,与下属是不同的?”
“这就不劳襄王殿下费心了。” 宫谦语气冷淡,显然不欲多谈。
桃初有些懵,他们是在吵架吗?她深入思考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宫谦不喜她这个“无关人士”出现在办案现场,而谢倾是在维护自己,所以反讽宫谦上值迟到。
哼,她就要呆在这,宫谦想怎么说怎么说。
在她胡思乱想,甚至吃完侍女端上的两盘点心后,墓穴终于被彻底挖开,露出了里面厚重的棺椁。
所有人都围拢过去,神情肃穆。
随着棺盖被缓缓撬开——
突然,谢倾脸色骤变,一个大步上前将桃初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几乎同时,在场所有围上去的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棺椁之中,那具本应只剩白骨的尸体,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干枯、风化……最终,化作了一堆灰白色的粉末。
只留下那身华美但已褪色的衣裙,空空地塌陷在棺底,无声地证明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人。
如此骇人听闻的景象,让现场一片死寂。
宫谦反应极快,立刻当机立断,厉声下令封锁所有消息,并将在场除了谢倾和桃初之外的所有闲杂人等,包括面如死灰的西岭侯,全部清场赶了出去。
他面色凝重地蹲在那堆粉末旁边,修长的、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小撮粉末,在指尖轻轻摩挲,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桃初有很多问题。
比如,这是正常的尸体腐化速度吗?如果不是,那么这是被妖怪吃了的人独有的特征?但她去和谢倾一起去的那个地下通道里,就有很多人类尸骨啊?
问题太多,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宫谦站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谢倾,直截了当地问,“襄王殿下,依您所见,可知这是何种情况所致?”
谢倾点点头,“我曾经见过。”
那是他加入玄部不久的事,彼时月霄道人还没从玄部离开。
谢倾带着疑问来到玄部衙署,就见月霄道人正悠哉游哉地坐在自己的桌案后,捧着一包蜜饯吃得香甜。
谢倾径直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将他的零食拿走,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知道什么情况下,会导致一具尸体一见光就风化吗?”
月霄道人也不恼,示意他坐下,捋了捋胡须,眼中流露出几分追忆往昔的神色,“不止知道,我还亲眼见过呢。”
“那是还是高祖还没登基的时候。”月宵道人流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
“前朝有一个大贪官,贪到什么程度?据说当时空虚的国库,都没有他私人库藏的一半充盈。。”
“后来,神都——以前叫京城,城破了,很多权贵都趁乱逃跑,但他不逃。大家虽然奇怪,但更多人还是把重点放在派谁去抄他家上——人就是这样,比起利益,什么疑点都不顾啦。”
“最终,高祖拍板自己亲自去,她说,‘那里盘踞着一只大妖’。当时,我是有幸得高祖亲自教导的人之一,也跟着一起去。”
“在普通人眼中,那或许只是一座奢华府邸。但在我们修道之人眼中,那宅院上空当真笼罩着一只遮天蔽日、散发着污浊**气息的庞大妖物。高祖只用了一剑,那妖怪连哀嚎都未能发出,便瞬间灰飞烟灭。我们才看见,在它身后,那个大腹便便的贪官正抱着满床的金子不撒手,目露癫狂——原来他不逃只是为了和自己的财宝呆在一起。”
“处置这等贪官,自然无需高祖再动手,立刻便有义愤填膺的兵士上前,手起刀落。然而,那贪官的尸身刚倒地,我们便眼睁睁看着它迅速干瘪、风化,最终化作了一堆齑粉,只留下一身锦绣官袍。”
“高祖说,他是被妖怪吸干了。那是一只以贪欲为食的妖怪,它给他带来财富,他给它喂养贪欲,最终,死在它手上。”
谢倾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世上的妖怪大致分两种。一种直接吞噬血肉,易被操控,常人也可见;另一种则以人类某种抽象的‘品质’或‘**’为食,更为诡异稀少,唯有身负修为者方能察觉。而被后一种妖怪害死之人,尸身便会化为粉末?”
“是的,第一种妖怪比较低级,容易被人批量培养,普通人也可以看见。第二种妖怪一生只会张一次嘴,只有修道之人才能看见,只要断绝喂养,它就会死。”月宵道人赞同他道。
……
谢倾将月霄道人告诉他的说了。
宫谦若有所思,“你说,蛛网把那只妖怪给了西岭侯,西岭侯拿它害死姐姐后,会断绝喂养那只妖怪吗?”
“大概率不会,这种妖怪稀少珍贵,蛛网不会给西岭侯第二只,大概率它仍然在西岭侯府。”
宫谦点头,迅速做出分工,“我将这些粉末带回大理寺,看看能否从中发现更多线索。殿下则带领玄部精锐,立刻前往西岭侯府,搜寻那只妖怪的下落,务必将其擒获或铲除,如何?”
“可。”
……
西岭侯府内,气氛凝重。
桃初跟在谢倾身边,忍不住低声问道,“为什么玄部的人之前在西岭侯府调查那么久都没发现那只妖怪?”
谢倾一边凝神感知周围的能量波动,一边向她解释,“那种妖怪需要借助法术才能看见,他们应该没有想到。”
桃初闻言,却诧异地看了谢倾一眼,随后抬起手,指向不远处一处飞檐翘角的阴影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可是……那妖怪不就在那儿吗?”
“什么?”谢倾心中巨震,他将炁聚集在自己右手,然后将手覆盖在自己的一只眼睛上,拿下手后,他的那只眼睛变成了青色。
他一脸凝重地看着桃初,“是在那儿,可是……”
你为什么能看见呢?
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直到把那只妖怪抓起来,西岭侯因勾结“蛛网”、谋害亲姐、以仆役喂养妖物等多项大罪被打入天牢,谢倾心中的那个疑问,依旧没有得到解答。
倒是听说三皇子把三皇子妃保下来了,三皇子妃被褫夺封号,勒令前往皇家寺院带发修行,终身不得踏出寺门半步。
而三皇子本人,则因“治家不严,失察纵容”之罪,被皇帝下旨禁足于皇子府中思过,无诏不得出。
桃初得知这个结果时,十分惊讶,“明知三皇子有勾结蛛网的嫌疑,居然只是禁足吗?”
彼时谢倾正和桃初一起研究叫花鸡的做法,将腌制好的鸡用荷叶层层包裹,再糊上黄泥,正准备埋进事先挖好的土坑里。
谢倾见桃初试了几次,都没能把坑里的柴火彻底点燃,便从身后自然地环绕过来,握住她拿着火折子的手腕,温声道,“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坑挖得有些问题,洞口朝向不对,风一吹,火就容易熄灭。”
他一边帮她调整角度,一边接着刚才的话题,“据说,在三堂会审时,那位三皇子妃把所有的罪责都一人揽了过去,坚称三皇子对此毫不知情,一切都是她为了巩固地位、讨好夫君,暗中借助母家势力所为。而陛下……他对自己的子女,向来是溺爱的。只要三皇子一口咬定自己只有失察之罪,陛下便真的会相信,并且愿意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桃初摇摇头,“爱令智昏啊。”
……
写完请柬,转眼,就到了婚礼前一天。
整个襄王府张灯结彩,处处都是耀眼的大红装饰,洋溢着浓烈的喜庆气氛。
下人们个个脚步轻快,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不仅是因为府中有大喜事,更因为按照惯例,主子大婚,所有下人都会得到丰厚的赏金和喜钱。
婚礼需要筹备的琐事繁多,府中人来人往,一直忙碌到深夜。
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一道如同鬼魅般的、穿着夜行衣的矫健身影,悄然从桃初寝室外的屋顶上一掠而过。
下一瞬,一盏悬挂在廊下的大红灯笼,仿佛被无形的线绳割断,直直地掉落下来,灯笼内的烛火瞬间倾泻而出,点燃了灯笼纸,就地燃烧起来!
桃初刚刚结束沐浴,穿着一身舒适的寝衣,一边用柔软的棉巾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刚走到廊下,便正好看见那盏灯笼带着火苗坠落在地。
她心中一惊,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快步冲上前去,迅速将手中那块吸水性极好的厚实棉巾展开,精准地覆盖在刚刚窜起的火苗上,用力按压。
火焰被她这果断的反应迅速扑灭,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和缕缕青烟。
谢倾这才被下人的惊呼声吸引,快步赶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怎么了?”
桃初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了一下地上那盏烧毁的灯笼残骸,语气轻松,“没事,这里的灯笼掉了一盏,一会儿找人再挂上一个。”
谢倾几步走到她身边,以一种半包围的、保护性的姿态将她拢在身前,一手抓着她刚才拿着棉巾、此刻还有些微烫的手,仔细查看,眉头微蹙,“只是灯笼掉了?以后遇见这种情况,离火源远一点,怎么能自己徒手去扑火?”
桃初顺着他的毛捋,“知道啦,下次我一定遵守。”
那时,他们两个都不懂这场火会带来什么,直到入睡。
当天晚上,谢倾毫无睡意——想到明天,桃初就将正式成为他的妻子,与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地相伴一生,巨大的、近乎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心潮澎湃,辗转反侧。
如愿以偿会让人害怕。
桃初也没有睡好,从躺到床榻上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一场接一场光怪陆离、纷乱无比的梦境之中。
梦境如同破碎的万花筒,画面飞速切换——从年幼时,母亲桃禾背着她,在山林间亡命奔逃的惊恐;到青云山上,与谢倾朝夕相处的点滴时光;再到那杯递出的毒酒,对方倒在自己怀里;江南水乡的迷离烟雨,以及……最终被人找到,陷入一片黑暗前,耳边响起的那声模糊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呼唤……
无数被遗忘的、被掩埋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般,在意识的深海中悄然上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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