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朱雀大街上。
十五岁的桃初激动地探出头,从马车里向外眺望,“哇,这里就是神都啊。”
晨光熹微中,朱雀大街两侧的商铺次第开门,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着刚出笼的包子和胡饼的香气。
在她身边,谢倾手里捧着一本书,头也不抬,“之前不是带你来过么?怎么表现得像没见过似的。”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翻过一页泛黄的书页,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桃初理直气壮,“那次只玩了几天,还没有玩过瘾就回青云山了。”
她说着,还是坐回谢倾身边,裙摆上的流苏随着马车的晃动轻轻摇曳,“哥哥,马上就要继承爵位了,你紧张吗?”
“还好吧。”
谢倾从书里抬起头,目光穿过晃动的车帘,眺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
那座庞然大物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朱墙金瓦,飞檐斗拱,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离开这里时,正是杏花纷飞的季节,孑然一身,只带了些简单的行李和满心的悲痛。
如今归来,带着在青云山修行的修为和……谢倾朝身旁的人看去,微微一笑,和一个亲人。
他自己选择的亲人。
马车悠悠在襄王府门口停下,桃初捧着自己沿路买的各种小吃,糖人、蜜饯、酥饼,怀里塞得满满当当。
她跳下马车,仰头望着府门上那块御笔亲题的“襄王府”匾额,阳光洒在她的睫毛上,泛着金色的光晕。
还没踏进府,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就带着一群下人迎上来,热泪盈眶,“主子,您终于……回来了!”
他的声音哽咽,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激动。
谢倾给桃初介绍,“这是我小时候就在襄王府工作的管事王天,王伯。”
又转向老者,“这是我的妹妹,桃初。”
王天连忙向桃初行礼,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早知小姐要来,收拾了好几个院子,您可以选一个喜欢的入住。”
桃初很惊喜,“我一个人就能住一整个院子吗?太好了!”
在青云山时,她一开始和谢倾睡一张床,后来习惯了青云山的生活,就搬到了谢倾隔壁房间。
月霄道人的木屋隔音很差,两个人甚至能隔着墙说话,体感和没分开也差不多。
这一次,她竟然能住一整个院子吗?!
王天躬身答道,“是,小人这就让人带您过去挨个看看,您可以随意挑选。”
说完,一个眉眼伶俐的丫鬟走出来,福了一福,“小姐请跟我来。”
桃初朝谢倾看去,谢倾向她点点头,“去吧。”
襄王府很大,移步异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曲折通幽。
桃初跟着丫鬟穿过月洞门,走过九曲桥,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走了多久,她的腿都有些酸了,却还没逛完襄王府的一半。
丫鬟挨个给她介绍,“这里是主院,原本老爷和主子就住在这里。”
“这边的听雪轩临水而建,夏日最是凉爽。”
“那边的扶疏院种满了海棠,眼下正是花期......”
桃初不得不喊停,“停,我就住哥哥旁边的院子吧,方便找他。”
“好的。”丫鬟恭敬应下,领着她往主院旁边的清音阁走去。
选完了院子,桃初就去找谢倾。
谢倾坐在正厅里,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在仔细翻阅,眉宇微蹙。
看见桃初进来,他舒展眉头,微微一笑,“没有去逛逛后花园吗?这个时节,牡丹应该开得正好。”
“别说花园了,这里太大了,光是把所有院子逛一遍都很累。”桃初一屁股坐在谢倾旁边的紫檀木椅上,端起茶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哥哥,你在看什么?”
“账本。”
谢倾将册子往她那边偏了偏,“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回府,所有事情全权交给管事处理,账本是最能反应成果的。”
桃初对王天印象很好,“没必要吧,王伯看起来挺忠心的,刚才迎接我们的时候,他都快哭出来了。”
“是吗?”谢倾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未达眼底,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他真的如你所说,就会主动把账本给我,而不是等我要才给了。”
桃初凑近谢倾,跟他脑袋挨脑袋看账本,“有什么发现吗?”
谢倾指着账本上的一处记录,“王天每年都会发卖几个仆役,虽然数量很少,也会买新的人进来,但渐渐的,襄王府原本的仆役就几乎没有了。”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声音压得很低。
桃初很惊讶,“他这么做目的是什么?难道他一个管事还要在府里建立属于自己的组织吗?”
谢倾捂住桃初的嘴,“小心隔墙有耳。”
他的手掌温暖,带着淡淡的墨香,“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初回神都,势单力薄,尤其是整个府的人都是他买来的,不宜和他起冲突——先假装不知道,再静观其变。”
谢倾的声音冷清沉静,桃初莫名就变得安心下来。
她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当天晚上,桃初躺在松软舒适的大床上,身下的锦被柔软如云,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明已经闭上眼睛了,却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看着反光的鲛纱帐发呆。
月光透过窗棂,在帐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夜风轻轻晃动。
思考良久,她抱着枕头,敲响了谢倾的门——自从发现王天的疑点后,两人便借口不习惯被人伺候,没有叫任何下人守在外面。
“哥哥。”
谢倾迅速打开门——他竟然也没睡着,身上只随意披了件外袍,墨发未束,垂在肩头。
看着抱着枕头、只穿一身里衣外面随便披了件外套的桃初,谢倾一把将她拉进来,“外面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他的手掌触到她冰凉的手腕,眉头微微皱起。
“我睡不着,来找你聊天。”桃初仰头看着他。
谢倾很无奈,“找我聊什么天啊,来,先盖上被子暖暖。”
他将桃初拉到床边,用厚厚的锦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像一条蚕蛹,只露出一双眼睛。
“哥哥,还有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桃初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
继承爵位的日子,就是谢倾过生辰的日子。
往年谢倾过生辰,桃初都是给他做一碗长寿面,但现在两人来到神都,见识过神都和襄王府的繁华,桃初就觉得以前的礼物有些拿不出手了。
谢倾给自己拿了条新被子,躺在桃初旁边,闻言没好气地在她额头弹了个脑瓜崩,“你不会因为吹冷风感冒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说嘛,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尽量满足你。”桃初不依不饶。
谢倾转头跟她对视,眼含戏谑,“可是,你的钱都是我给的,你送我礼物,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吗?”
“哼,你这么说,那我就不送你礼物了。”桃初气鼓鼓地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行了,暖和一会儿就走吧,明天还得去见皇帝皇后呢。”谢倾说。
虽然没到继承爵位的日子,但他跟皇帝是亲戚,既然今天已经到了,明天皇帝总得传召他去见一见。
桃初有些犹豫,“我也跟着一起去吗?可是......”
谢倾打断她,“没有什么可是,你是我的妹妹,自然该一起去。”他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那天晚上,两人说了很久,也不知道胡乱聊了些什么,从青云山的趣事到神都的小吃,从月霄道人的和善到王天管事的可疑。
只知道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两人都不知不觉睡着了,桃初的腿不知何时架到了谢倾身上,而谢倾的手则无意识地护着她的肩头。
第二天,谢倾率先醒过来。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看着一条腿架在自己身上的桃初,心情有些复杂——桃初八岁以后,两人就没有再睡过一张床了。
此刻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桃初,谢倾第一反应是,这不合适。
两人名义上是兄妹,但并没有血缘关系啊……
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两人吃完午膳去皇宫的马车上。
马车平稳行驶着,车厢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
谢倾忍了又忍,终于开口,“妹妹,今晚你不要找我了。”
桃初惊讶地睁大眼睛,语气不服,“为什么?”
“不合适。”谢倾别开视线,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在青云山也每天晚上睡觉前聊天啊。”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躺在一张床上。”谢倾的声音有些僵硬。
“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亲人啊。”桃初气鼓鼓地扯着手中的帕子。
不过看谢倾坚决不同意的样子,她只能松口,“好吧,以后晚上我都不会去找你了。”
就这样,马车一路驶进皇宫。朱红宫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金碧辉煌的宫殿群,飞檐上的鸱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家宴,因此除了皇帝皇后,还有三位皇子。皇帝因为疾病脸色有些苍白,整体精神头也有些萎靡,他笑着打趣谢倾,“这三位是你的侄儿,你能分得清谁是谁吧?”
谢倾也笑着回应,“那是自然,哪有叔叔分不清侄儿的道理。”
他一一指出三位皇子的名字和排行,然后拉过桃初,“这是我在青云山认的妹妹,桃初。”
桃初连忙向皇帝皇后行大礼,动作略显生涩,但姿态标准,显然是特意练习过的。
皇后看起来性格温和,她摆摆手示意桃初起来,“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她
身着凤袍,头戴九尾凤钗,笑容亲切却不失威仪。
三皇子是被溺爱惯了的,闻言就用一种我只是开个玩笑的神情说,“外面随便认的,也能算我们皇室中人吗?”
桃初的表情一下子就僵在脸上,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绞紧。
她不想来皇宫,也是怕有人戳破她跟谢倾并无血缘关系的窗户纸,没想到,还没入座,就有人说了。
谢倾第一时间出声维护她,他语气有些冰冷,“认的如何,亲生的又如何?只要我认,不管多疏远的关系都能是我的妹妹。若我不认,再亲近的关系,也是可以断绝的。”
二皇子站出来打圆场,他年长些,言行稳重,“抱歉啊皇叔,三弟年纪小,说话口无遮拦,您大人有大量,不必放在心上。”
他朝桃初友善地笑了笑,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皇帝也说,“快坐下吃饭吧,今日御膳房准备了不少好菜。”
但他的目光在谢倾和桃初之间转了一圈,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天饭局的气氛,反正在桃初眼里有些怪怪的,总觉得皇帝皇后隐隐责怪谢倾为了外人跟三皇子这个嫡亲的侄子争执。
席间珍馐美馔琳琅满目,她却食不知味。
气氛在谢倾说能不能封桃初为郡主时达到**。
皇帝放下筷子,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封义妹,此前未有先例啊。”
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久处高位的权威。
桃初在桌子底下疯狂在谢倾大腿上写字,告诉他别说了,自己不想当郡主。
谢倾却寸步不让,“那就以远房表妹的身份封郡主吧。”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在整个宴会厅里回荡。
大皇子用眼神制住又想开口的三皇子,轻轻摇了摇头。
最终,皇帝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请吧。”
吃完饭后,皇帝把谢倾单独留下,“桃初啊,你去御花园逛逛,我跟谢倾聊一会儿。”
“遵命。”桃初乖巧地行礼退出,在宫女的引领下走向御花园。
皇帝示意谢倾坐他对面,内侍悉数退下,殿内只剩下叔侄二人。
“此番回神都,一切可好?”皇帝问道,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
“牢您记挂,一切都好。”谢倾恭敬回答。
“在青云山修炼的如何?”皇帝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谢倾略一犹豫,终是说,“您可以把手伸出来吗?”
皇帝不明所以地伸出手,谢倾的食指跟中指并起来,虚虚悬浮在皇帝手腕上方。
下一瞬,皇帝只感觉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本来疲惫的精神也好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
“这……你可能治疗朕的病?”皇帝大喜过望,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谢倾遗憾地摇摇头,“治标不治本罢了。”
他收回手,神色凝重,“打个比方,您的身体在漏气,我目前的行为就是给你充气,但是不修补好破损的洞,是无法止住颓势的。”
皇帝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这些年,他看过太多大夫,已经不报希望了,也就没有失望。
他感慨地拍拍谢倾的手背,“你很好。”
谢倾垂眸看着他,突然开口,“陛下,臣能管你要些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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