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桃初说话算话,果然没有来找他。
但或许是习惯了每个夜晚隔着墙壁传来的细碎声响,习惯了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伴他入眠,谢倾躺在宽大的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得这寂静格外漫长。
他闭着眼,在心里第一万次数羊,却越数越清醒。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入睡时,门上传来极轻的叩击声,像是怕惊扰了他,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倾几乎是瞬间就从床上弹了起来,几步冲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才伸手拉开门闩。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刻意让嗓音带上一丝惺忪睡意,“谁啊?”
门外,桃初抱着自己的软枕,乌黑的长发披散着。
她小声说,“管事有问题,我一个人住那么大梧桐院,心里很害怕……”
“我可以睡你隔壁的厢房吗?”
“当然可以。”
谢倾忙不迭侧身让她进来,心头那点因失眠而生的烦躁,在她这句话里悄然消散。
他将她引到紧邻自己卧室的厢房,又从柜橱里抱出崭新的被褥,动作熟练地铺展开。
铺好床,他直起身,转头问她,“还害怕吗?”
跳跃的烛光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仿佛碎星摇曳。
她轻轻摇了摇头,“离哥哥近就不怕。”
“嗯,早点睡吧。”
他仔细地为她拉拢床帐,遮住可能扰她清梦的光线,又俯身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厢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安谧的黑暗。
襄王府的墙壁厚实,隔音远非青云山那木板墙可比,今夜再无隔着墙壁的低语。
但奇怪的是,当谢倾回到自己的寝室,重新躺下后,那萦绕心头的空落感竟奇迹般地被抚平。
他合上眼,意识很快沉入一片宁静的黑暗。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桃初便拿着自己的桃木梳子来找他,“哥哥,给我梳头。”
谢倾接过梳子,手势娴熟地梳理着她如瀑的青丝,晨光流淌在发间,泛着柔软的光泽。
他一边挽着发丝,一边温声问,“怎么不找丫鬟?她们会的发式比我多多了。”
“习惯你了,”桃初透过铜镜看着他,理由充分。
“昨天让丫鬟帮我梳,总觉得不自在,没有你梳得舒服。”
谢倾闻言,唇角不禁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厨房摸不准两位新主子的口味,早膳准备得极为丰盛——熬得香浓的皮蛋瘦肉粥、筋道的索面、鲜美的鱼羹、酱香浓郁的腐乳肉包子、醇厚的羊肉汤、外酥里嫩的驴肉饼……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在青云山吃惯了简单调味、近乎原味的食物,此刻被神都繁复的滋味冲击着味蕾,桃初吃得眼眸弯弯,一边小口吹着热气,一边忍不住问谢倾。
“可以不让厨娘走吗?”
她记得谢倾说过,时机成熟后,要将管事擅自买来的下人都遣散。
谢倾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语气却坚持,“会做这种菜的厨娘,神都很多。”
用膳间隙,谢倾对桃初提起今日的安排,“昨天回神都,先去见了皇帝。今天也该去明景侯府见见舅舅他们。”
桃初闻言一愣。
她知道谢倾幼年失恃,却极少听他提及母族那边的亲人。
她咽下口中的食物,疑惑地问,“你在青云山那么多年,怎么没见你舅舅他们给你写过信?”
“我在青云山的事,知晓的人本就不多,除了皇帝和几位近臣,外界只当我离京静养。况且,”他顿了顿,语气平淡,“那座山上只有我们,即便写了信,也无人能送到我们手中。”
桃初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山高路远,书信确是难以通达。
两人换了身得体而不失礼数的见客衣裳,又仔细清点备好的礼物。
桃初对镜整理钗环,随口问道:“明景侯府除了舅舅,还有什么人?”
“舅舅是我娘的嫡亲兄长,有一子一女,长子孟传志估计已成家立业。除了他们一家,我娘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早已出嫁,今日应当也会回府。其他人……”
谢倾略一沉吟,“关系稍远,不甚清楚。以防万一,我再多备几份礼。”
桃初为自己簪上一支碧玉簪,提醒道,“也准备几份给小孩的,说不定你舅舅都已含饴弄孙了。”
“好。”谢倾从善如流,又命人添了几样适合孩童的把玩之物。
马车早已在府门外等候,但因添置礼物稍费了些时辰,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出发时已是日上三竿。
行驶的马车内,桃初按捺不住好奇,歪着头问谢倾,“你舅舅、外婆他们对你好吗?”
谢倾闻言,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浅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妹妹,我是超品亲王继承人。从小到大,在我面前,几乎所有人都是笑脸相迎。”
“哦。”桃初点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权势”二字的具象影响——原来站在高处,目之所及,皆是和颜悦色。
马车辘辘,穿过繁华街市,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缓缓停在了明景侯府门前。
昨日见了襄王府的巍峨气派,桃初下意识以为神都的府邸皆是如此。
直至见到明景侯府,方知并非如此。
光是大门,明景侯府便显得更为古朴、低调,门上的漆色虽精心保养,仍能窥见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府内的景致也不似襄王府那般浑然天成、步移景异,人工雕琢的痕迹更重些,甚至有几处花圃里的花朵已显颓势,边缘泛黄卷曲。
然而,明景侯一家却是热络非常,亲自迎出大门。
“外甥,你终于回来了!” 明景侯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谢倾前往青云山,对外一致的说法是因父王骤然离世,悲痛过度,需离京静心疗养。
桃初悄悄打量着明景侯,他与谢倾五官并不相似,但脸型轮廓却有着微妙的共通之处。
她暗自猜想,谢倾那俊朗的眉眼,大抵是继承了父亲的容貌。
谢倾为双方引见,“妹妹,这是我舅舅,明景侯。”
又转向明景侯,“舅舅,这是我妹妹,桃初。”
听闻谢倾多了一位妹妹,明景侯神色未变,脸上笑容依旧热情,“原来是外甥女呀,欢迎欢迎!你姨母带着孩子早就在府里等着了,一会儿便介绍给你们认识。”
他一边引着二人往府内走,一边絮絮说着家常,“传志前年得了个大胖小子,我也算是做祖父的人了。”
“恭喜表哥,那我可得给孩子封个厚实的红包。”谢倾笑道。
明景侯摆手,“你太客气了。你在外静养这么多年,如今回来,合该舅舅给你接风洗尘才是。”
说话间,几人已步入正厅。只见一位眉眼间带着些许愁绪、衣着素雅的中年妇人率先迎上前,未语眼眶先红,拉住谢倾的手,声音微哽。
“你这孩子……上次见你才那么点高,转眼都这么大了,姨母都快认不出了。”
谢倾再次介绍桃初,“姨母,这是我妹妹,桃初。”
“哎,”孟夫人转眸看向桃初,慈爱地夸赞,“好孩子,长得真水灵,瞧着就惹人疼。”
说着,她拉过身旁一位穿着淡绿色衣裙、气质娴静的少女,“这是我女儿,静娴。”
陆静娴看上去年岁与他们相仿,正是亭亭玉立的年纪。
她依着礼数,微微屈膝,便要向谢倾行礼,口称,“见过姨兄。”
却被谢倾及时伸手虚扶住,“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陆静娴抬起头时,白皙的脸颊悄然飞上两抹淡淡的红晕,声音轻柔,“多谢姨兄。”
桃初在一旁静静看着,心里莫名冒出几个问号。
……好端端的,她脸红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活泼的声音由远及近,“表哥!”
随着话音,一位装扮精心、身着鹅黄色曳地长裙的少女快步走了进来。
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珠翠点缀,衣裙华美,整个人如同明珠般光彩照人,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景侯似是无奈又似宠溺地代为解释,“你表妹云衣知道你要来,在房里打扮了许久,这才来迟了。”
随即板起脸训斥,“就你来得最晚,像什么样子。”
孟云衣小嘴一撇,不服气道,“哥哥不是也还没到嘛!”
“你哥哥在衙门当差,需得等下值才能过来。你也在当差不成?” 明景侯反驳。
孟云衣走到近前,目光一扫,这才注意到站在谢倾身侧的桃初。
她秀眉微蹙,带着几分打量和疑惑,脱口问道,“表哥,这是你的丫鬟吗?怎站得离你这般近?”
谢倾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手臂自然地揽过桃初的肩头,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虽仍在笑,眼底却已染上些许疏离的淡漠。
“她是我妹妹,桃初。”
明景侯立刻出声呵斥,“云衣!怎么说话的!还不快向桃姑娘赔不是。”
孟云衣睁大了眼睛,看看桃初,又看看谢倾,问出了在场除了谢倾之外,众人心中或许都存有的疑问,只是无人敢轻易问出口。
“她是你妹妹?为何姓桃?难道……姨母除了你,还有其他孩子流落在外不成?”
此言一出,谢倾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消散无踪,目光微沉。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无需追问。你只需知道,她是我谢倾认下的妹妹,这就够了。”
明景侯见状,连忙打圆场,“哎呀,瞧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让你们坐下。快,倾儿,桃初,坐下说话。”
他转向谢倾,语气热络,“知道你要来,你舅母一早便亲自去厨房盯着了,估摸着酒菜一会儿就能备好。”
桃初不想因为自己让谢倾与亲戚生出龃龉,悄悄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衣袖。
谢倾垂眸看她,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安抚。
他心头那点不快便散了些,依言坐下。
桃初顺势坐在他身旁的位子,众人也纷纷落座。
这时,明景侯夫人笑着走了进来。她面容与孟云衣有几分相似,却更为丰润富态,未语先笑。
谢倾起身打招呼,“舅母。”
“哎,快坐快坐。”
侯夫人笑容可掬,“酒菜这便上来。一大早厨房就开始煨制佛跳墙,你在外多年,怕是很少吃到这般费工夫的菜式了吧?”
除了作为压轴的佛跳墙,侍女们鱼贯而入,端上的还有清香四溢的山药排骨汤、金黄酥脆的香炸螃蟹、造型别致的松鼠鳜鱼、滋滋冒油的炙烤猪颈肉……一道道菜肴色香味俱全,摆满了偌大的圆桌。
桃初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每道菜都引人食指大动。
谢倾先是看了眼桃初那隐含期待的模样,继而笑着对明景侯夫人道:,让舅母费心了。”
“你这孩子,跟自己舅舅舅母还客气什么。” 侯夫人嗔怪道。
正说着,在衙门当值的孟传志终于携着夫人,抱着一个约莫两岁大、虎头虎脑的男孩赶了回来。
屋内又是一阵寒暄见礼,孩子稚嫩的童声为场面添了几分热闹。
待他们一家三口入座,席间的气氛总算重新热络起来。
桃初安静地享用着美食,耳朵却分了一只留意着桌上的谈话,因为时不时就有人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比如此刻,明景侯夫人便笑着问她,“桃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谢倾正将一只剥好的虾仁自然地放入桃初碗中,闻言代她答道,“十五了。”
桃初嘴里正含着一块鱼肉,不便开口,便配合着点了点头。
“那比我们云衣还小两岁呢。” 侯夫人道。
孟夫人也接口,“比静娴也小一岁。”
孟传志则看向谢倾,以过来人的口吻说:“表弟,你今年十八了吧?终身大事该考虑起来了。你看我,孩子都快满街跑了。”
谢倾眼皮都未抬一下,专注地剔着鱼刺,语气平淡。
“谢表兄关心,我目前尚无此打算。”
明景侯夫人顺势便将话题引到了桃初身上,“那桃初呢?男孩子家业为重,晚些倒无妨,女孩子家的婚事可得早些留心。舅母可以帮你留意着神都里适龄的好儿郎……”
桃初微微蹙眉,她不喜旁人这般轻易地谈论和安排她的终身大事。
她尚未想好如何婉拒,谢倾已放下银箸,开口打断,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
“舅母好意心领了。不过桃初的婚事,将来由她自己做主便可,不劳舅母费心。”
桃初立刻向谢倾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暗暗点头。
明景侯夫人脸上笑容不变,从善如流地改口。
“说的是,姑娘家的终身大事,是得擦亮了眼睛仔细挑,急不得。”
她说着,叹了口气,目光转向自家女儿,“像我们云衣,从去年起就开始相看,至今也没一个她能瞧上眼的——这丫头眼光高,偏就只喜欢模样周正的。你们说说,这模样好,能当饭吃吗?”
孟夫人也跟着轻叹一声,愁绪染上眉梢,“谁说不是呢?静娴的婚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着实让人操心。”
孟云衣顿时不依,娇嗔道,“娘!表哥在这儿呢,您别说这些!”
她转而看向桃初,像是要寻求认同,“桃初,你说,你喜欢好看的男子吗?”
桃初刚好将口中的食物咽下,闻言便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表达了自己的见解。
“自然喜欢。一个男子,对你好或许可以伪装,家财万贯或许可以掩饰,唯独这相貌堂堂,是真是假,一眼便知,做不得假。”
谢倾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眉梢轻轻挑动了一下。
孟云衣像是得了强有力的支持,骄傲地扬起下巴:“哼,听见没?”
明景侯夫人哭笑不得,摇头感叹:,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宴席尾声,明景侯夫人对谢倾道,“倾儿,待你正式承袭了王爵,务必好好办一场宴会,让神都的上上下下都知道,咱们襄王回来了。”
谢倾颔首,“舅母所言极是。我本就打算筹办一场宴会,不止是为告知众人我归来,更是想借此机会,正式将桃初引见给大家,让她能慢慢融入此地。”
他话音刚落,孟云衣便迫不及待地接话,语带兴奋,“表哥!这场宴会交给我来帮你操办吧!我近来正在跟着母亲学管家理事,而且神都近来时兴什么,穿什么戴什么,玩什么,我最是清楚了!”
见谢倾似有迟疑,她忙又补充道,“我还可以带着桃初妹妹一起玩,帮她熟悉神都的闺秀圈子。”
谢倾到唇边的拒绝之词转了个弯,看了一眼身旁的桃初,见她并无排斥之色,便缓声道,“既然如此,便有劳表妹费心了。”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就这样,孟云衣搬去了襄王府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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