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万里别,天地一身孤。
马槊断成好几截,青兕甲胄破碎,唯剩手中一把坚韧长剑始终陪伴着他,于灰烬中兀自闪光。
乌发披散,几捋青丝和血覆于脏污的额上,耗尽最后一滴气力,戟王终于不支,倒在血海里。
斩杀两日,总算将杜玄的五百艘船舰赶去东海,然而他的一颗心仍难安放。
京城的处境远比海口严峻,大齐七百年的基业有大半在繁华盛京。
更重要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亦在京城。
脑中浮现那一朵无论是笑或是落泪都牵人心怀的娇弱脸庞,他瞬即立起剑,企图将处处伤势的身躯撑起,可屡试屡败。
一腔思念,终归败给已走到尽头的血肉之躯。
万籁俱寂,只听得见由急促渐渐转至缓慢的心跳声。
而后他做了个美丽的梦。
他梦见他与她在一艘大海船,海面辽阔,万顷波光,鲸鲨溅起水花,她看着他笑,笑靥被海风拂的极其撩人,眨呀眨的睫毛软若天边一朵娇娆的白云。
他的心口被挠出一阵阵渴盼。
他在梦里便想,能这样过一辈子,很好。
-
牧荆提起裙,一步一步走上海船阶梯,一步一步走到杜玄身边。
生死之前,是非对错都模糊了边界,爱与恨却加更清晰。
这世上的男子大多不问女子想要什么,只管一味索取。
戟王亦曾这般自大狂妄,蛮横霸道,隐瞒身世真相,可他终是因爱生畏,愿意为了她改变。
这便是她肯再一次为他涉险的原因。
眼下,她要给鬼星攒足时间让星宿堂将石油引流进溪,可另一方面她又必须在杜玄察觉之前离开船身,否则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救人可以,但她也必须保住性命。
眼前的杜玄凤眼微挑,玉白的手指捏着棋粒,另一手慢腾腾地摇着羽扇。
无边风流,无边潇洒,风度翩然,在讲究风雅的京城中随便一站就能引起士人追捧。
笑着问:"小姑娘,上次测的火字,可准?"
牧荆怔忪地看着,过于笃定的笑,全然置身事外的姿态,都使她怀疑自己是否在与一个"人"对弈。
手心渗出冷汗:"准,极准。"
"那这一次,你想测什么字?"
在上船之前,牧荆脑中转过无数诛心的招式,挞伐,同情,刺探,拉拢,可到头来她意会到,无论如何攻心,前提是这人要有心。
然而此人有心吗?
他神色是这么充满关怀,嗓音是这么温润,微倾着头看着她时彷佛她是世间唯一值得他关照的人,好似她有多么重要。
但牧荆知道这都是假的。
他没有心。
于是她放开手脚,既已上了贼船,那便没有回头之路。
"这一次,我想测杜字。"
凤眼里闪过机锋,他仍是笑。
"杜字,由五行中的木与土构成,象征天地万物构成的五气,正所谓金从革,木曲直,水润下,火炎上,土稼穑,其间道理很深,你一时勘不透很正常,别急。"
还是一派悠然,这意味着她能继续往里头捅。
"寻常五行排列照金、木、水、火、土,你方才的话语间亦是如此。可若我在一片司南里所看见的排列却略有不同,是金、木、土、水、火,这又该如何解释?"
杜玄脸上的笑有些凝结。
牧荆当即确认她的判断无误。
"我看见的那片司南上,木与土紧紧相连,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杜字。难不成,那司南与杜家有关?是杜家制作出来的?"
杜玄没有言语,眼中的文雅逐渐退去,换上难以言喻的浮动。
此时,牧荆眼角余光瞥见几名星宿公子正以粗大的铁炼套住船锚,企图将船身往后拉。
瞬间她明白了,尽管石油引流入溪,可若是大量石油离宫廷太近,爆炸起来仍旧会造成极强的杀伤力,是以船舰离越远越好。
她必须尽可能拖延时间。
提起杜氏的屠灭绝对是下下之策,极可能激起杜玄心底的深愁大怨,可牧荆只能铤而走险了。
牧荆几乎是掐着掌腹强自压抑心中的紧张,道来她窥探到的隐密。
"若我猜得不错,沙国的司南制作技术,冠绝天下,其实是杜氏的功劳。"
杜玄饶有兴味,没有否认。
"然而不知为何,杜氏不愿让人知晓这个秘密,只敢在玉面上藉由改动五行的排列,悄悄留下司南是杜家制造出来的证据。后来,这秘密仍是被敌人撬开,杜氏一族因而灭尽。"
说完,牧荆胆战心惊地看着杜玄。
出乎牧荆意料,杜玄对此毫不遮掩,俊雅的面容突然有几分诚挚。
对,一股奇异的诚挚。
"小姑娘,你不愧是恩人的女儿,江湖几个间谍组织数十年来查都查不到的秘密,你竟然看了眼司南就窥透了。"
见杜玄不动怒,牧荆松了口气。
杜玄凤眼了然,又凉凉补一句:"太聪明的人通常都活不久。"
听见这么一句评语,牧荆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放心,我舍不得杀你。"
牧荆无奈地"哦"了一声,不知做何反应。
凤眼突然陷入永夜。
"事实上,我就等着这世间有个人能揭穿这一桩令人发指的阴谋。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住,我要你在我死后公诸世人!"
牧荆犹若堕入迷雾,反应不过来。
温润的嗓音转而严厉:"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彷佛接过一桩伟大的任务,牧荆不得不应下,肃声:"好,我一定记住。"
杜玄走向船边,指尖抚着船沿,幽幽地道:"小姑娘,你可知道沙漠与海泽,其实很相似?"
牧荆诚实道来:"老实说,我不曾如此想过。"
"沙与海,都是进去就不好离开的浩瀚,可在海上迷途最多能活上一百日,在沙漠中迷路不出三日必去面见阎罗王,所以司南对在沙国的百姓尤为重要。"
牧荆点了下头。
眼角余光瞥见几个星宿公子趁着杜玄站在船边,悄无声息地往船身底部走下去,看样子石油便是藏在那里。
杜玄像得到了知心人似,倾泻亦光亦暗的往事。
"千百年来,杜氏一族为了不让百姓枉死在荒漠,世代潜心研制方向最精准的司南,后来终是引起皇族的觊觎,为了拉抬声望逼着杜氏交出作坊,但是先祖们的心血,岂是能拱手相让?"
杜玄抚过船沿的指头突然收紧。
"几番交涉下,先祖与皇室达成协议,将名声让给皇族,明面上言称由皇族的官署生产,实际上是杜氏作坊生产,不过,为了不让皇族将功劳全部抢走,工匠们在司南背面的五行做了点手脚,把木与土摆得特别近,如此看起来就是一个杜字。"
千百年来努力的心血,就这么被皇族给担走虚名,杜氏的作为已算是很委屈求全了。一个千年家族,若连个姓氏都不得留下,与根底被蛀光的病树有何两样?
"那么后来杜氏为何仍遭到陷害?"
杜玄面上的和气此时已全然退去,换上阴郁危险的神色。
"因为随着百姓与商户越来越仰赖司南,皇族与世家们亦发眼红,他们藉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天灾,污蔑杜氏,激起百姓与世家对杜氏的忿恨,可表面上仍装得替杜氏讲话,背地里却纵容世家请来北境的金煞暗杀杜氏全族。"
牧荆当下立即联想到在汲古阁中看见得一条纪录。
"你口中的天灾,可是二十几年前发生的那一次绿洲牙泉干涸?说起来也不算寻常,牙泉干涸约莫三十年发生一次。"
杜玄又再一次露出讶异的神色,奇异地看着牧荆。
好似被一阵凉风吹过,牧荆冷不防摸着自己的脖子。她知道她直觉向来准确,总时能将风马牛不相干的几件事兜在一起。
但是,他也不必这样看着她吧。
"不错,就是牙泉干涸!"杜玄眸中顿时有百鬼夜行。
"沙国人迷信鬼神,深信所有天灾皆与**有关,乃上天不满人之作为降下的惩罚,便将牙泉干涸的罪过推到杜氏身上。"
牧荆想起戟王曾提到,杜氏被灭与吻兽的家徽有关,便猜疑,问:"可是吻兽的缘故?"
"对,一般百姓看不懂吻兽与螭吻兽样貌的差异,以及象征的涵义,前者为祥兽,后者是会吞尽水源的凶兽。"
牧荆恍然大悟,喃喃地道:"所以皇族与世家为了栽赃,硬是将吻兽扭曲成螭吻兽,激起沙国民愤,再藉由金煞的手血染杜氏。"
语毕,她不禁捂住心口,有些喘不过气来。
杜玄满意地看着她,两人对视。
他目中乎有血海翻滚。
"多年来这桩阴谋被皇族与同夥的世家瞒得滴水不露,我因为要隐瞒沙国杜氏子孙的身分,亦不得替杜氏申冤。"
牧荆喉咙发干:"所以你才要我替你将真相公诸世人?"
杜玄又恢复文雅的神色,摇了摇羽扇,轻轻颔首。
牧荆目光难以从那张亦正亦邪的脸上移开。
彷佛她也化身杜氏族人,进入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夜,亲身体验杀戮的血腥与悲苦的死别。
攻心之时,她也坠入他人之心。
好一个假借天意杀人,杜氏在滔滔民意面前无从辩驳,没有足够的时间自证,那会该是多么后悔屈服于皇权呢?
连她亦险些被那股绝望击倒。
难怪杜玄虽出身簪缨,却痛恨世族,难怪他亦假借天意赢得穷苦信徒的心,因为他最懂天意如何骗人!
牧荆想得过于投入,以至于阶梯上有个人影正朝着她悄悄挥手,她却丝毫没注意到。
她又忍不住疑惑起来──
为何杜玄能独活下来?
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少年怎有办法在金煞杀手底下残忍的手段活了下来,难道……
不过这疑问她一时得不到答案。
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答案。
因为,船边的溪水开始漫起赤红的火焰,整条朝花溪烧了起来!火舌一路蜿蜒顺溪窜烧!
星宿堂成功了。
石油被引入溪中。
再环顾四周,虎豹军将河岸守得极其严密,关河郡主的巾帼兵撑起士气,太子站在巍巍城墙之上,杜玄的船舰逐渐溃逃。
众志成城,大齐幸存下来。
牧荆珠眸不掩欣喜。
不巧的是,杜玄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凤眼眯起。
一时间,本来想饶过小姑娘的心,骤然间便改变心意了。
本以为她能感同身受他的苦海深仇,不承想,她亦是与世间人一般忘恩负义的人。
窥探他心的贼,岂能就这么逃走?
于是,正当牧荆要下船,杜玄迈了步伐走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
看似文雅的男子,力气却出乎寻常的大:"不准走,我要你与我一同登入仙堂!"
牧荆傻眼,都什么时候了?谁想跟你上什么鬼仙堂!这人行骗天下,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可她被牢牢摁住,动弹不得。四周爆炸声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窜到杜玄的船底。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声响令牧荆胆颤心寒,瞪着眼前发了疯的男人,这是真狠下心要抓她一起陪葬?
不是要她把杜氏被灭的冤屈公诸天下,不是说舍不得杀了她,怎么他竟改变心意了?
与此同时,杜玄船舰的左舷被炸了开来,逐步往两人所在的右舷炸过来。
木片腾飞,似沸腾的锅子里窜高的滚烫肉沫,如针的碎屑刺入皮肤。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眼见牧荆就要与杜玄一同葬身在此,一个弹指间,她倏地被一道强健的男人身躯撞飞。
撞得头昏脑胀,但总算是脱离杜玄的掌力。
还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面貌,牧荆想也没想,便赶紧下船。可甫落地,船身却彻底爆炸开来。
牧荆趴伏在地,可爆炸力道过于猛烈,身躯犹若被车轮辗压过,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住,牧荆几乎要晕过去。
在一片烟尘与火光中,她隐约看见几张熟悉的脸孔。
长越,木槿,也青城,糜爪冬,还有丁龄,他们目光急切,面庞焦灼。
牧荆诧异。
原来他们都在船底下守着她。
牧荆瘫软地躺在也青城的怀里,后者又哭又骂。
"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回去我一定让你长姊好好抽你一顿!"
牧荆虚弱地笑:"小姨说错了,阿娘是你长姊,不是我长姊。"
也青城抹一把鼻涕,笑骂:"都什么时候了还纠正我?"
大夥皆笑出声,牧荆眼角余光瞄见丁龄没笑,他眼眶很红。
他为了什么在伤心?为他主子吗?
牧荆的思绪被糜爪冬打断,因为他激动地握住牧荆的手。
之后,在瞧见她不自在的神色时,悄悄抽了回来。
木槿也嗔骂:"我刚才在船上手都快摇断了,要你赶紧跟着我逃,你都没发现我!"
牧荆无奈地笑,平躺。
好累,好累。
仰天一看,苍山负雪,漫天火星,天边云层被火光染红。
红云深处似乎传来一道低哑温柔的嗓音。
"阿微,你办到了。"
意识消退之际,牧荆彷佛听见戟王喜极而泣地说着。
可她知道,他并不在她身边。
杜玄的原型是东晋的卢循,出身世家,书读得很多,却是海上盗贼,富得流油。我常想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要进攻建康,于是就写在这里了。当然我筆下故事很梦幻,真实情况不是这样。不过他不是本文的重心,不能再写更多了,不然重心要歪掉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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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木土 (微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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