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洒落在温澈肩头。他盘坐在林间空地，双眸轻阖，指尖在琴弦上流转。琴音如清泉自幽谷涌出，渐渐汇入开阔的湖面。微风拂过，荡起细碎涟漪。
修长的十指在弦间翩跹，拨弦渐急。琴声如潮水般漫涌，充盈整个山林。似玉珠落盘，若银河倾泻，又如雪浪连山。
一曲终了，温澈的手悬在琴弦之上，余音仍在林间久久回荡。忽然，一道声音直抵心底：[澈儿，你很高兴吗？]
温澈猛然睁眼，古琴翻倒在地也顾不得，踉跄着冲向不远处的树荫：“姐姐！”围着的飞鸟走兽被吓得四散而逃。
斜倚树下的温芙眯眼望了望日光，温澈赶紧将她的身形严严实实地挡住。她露出恬静的微笑，缓缓抬手。温澈小心翼翼地握住，瘦骨伶仃的一只手在掌中几乎没有分量。
见他眼眶泛红，温芙轻轻抚上他的眉心，心内传音：[怎么又要哭了？]
“姐姐，你，你好起来了？你会用……连密语咒都会用了……”温澈用袖子擦泪，语无伦次，“我，我……”
温芙温柔地揉揉他的发顶：[多亏你日夜渡气替我疗养……不过姐姐有些困啦……]身影渐淡，化作一缕轻烟飘入一旁的葫芦里。
温澈怔怔地望着葫芦：“我……我没有……”
当年为了一己执念，他不惜动用魑棽卷上的禁术唤醒姐姐，却将她变成了非人非鬼的凶尸。那时的温芙连温氏术法都已遗忘，如今却能以密语咒交谈，甚至无需他施术都能化形成雾……
他看着手中的葫芦。这原是姬无涯留给徐澄照的遗物，传说是长留山至宝，有安魂养神之效。他借来为姐姐养魂多年，却始终未见好转。偏偏在徐澄照醒来后……
温澈心绪纷乱：十二何时有了这般能耐？那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天色骤然暗沉。
墨色乌云在天际翻涌，眼看就要落雨。温澈抱着葫芦回到院中，银杏树下却不见那个打坐的身影。他将葫芦重新安置在屋内矮柜，仔细贴上符咒封好。
窗外的天色越发阴沉，厚重的云层堆积在远山之巅，仿佛要将整座山峰压垮。山雨欲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温澈揉了揉不停跳动的眼皮，忽见石桌上摆着一篮水淋淋的野果，旁边赫然压着两件熟悉的物件。他心头猛地一跳，抓起红符和护身符就往外冲。
徐澄照踉跄着走向三清殿，视线模糊不清，殿前倾倒的龙鼎在他眼中幻化出三四重影子。
环顾四周，朱漆剥落的院墙内杂草丛生，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侧朵殿早已坍塌，正殿残破不堪，碎裂的匾额散落一地，朽坏的墙面上爬满青苔，处处断壁残垣，碎瓦遍地。
他捂着头跌入殿内。三清塑像金漆剥落，尘封土积，残肢断臂散落各处。蛛网密布的殿宇中，往昔的刀光剑影却在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眼前。
一道青紫色闪电骤然撕裂天际，如倒生的巨树将苍穹割得支离破碎。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炸响，整座山林的树木都在震颤。
温澈浑身一颤，走到离境观门口之时，四周已陷入浓墨般的黑暗。他取出纳戒中的烛台，未及踏入三清殿，便感受到一股阴冷沉重的内息——那气息既熟悉又陌生，甚至……带着杀意。
温澈心跳如鼓，快步走进殿内。微弱的烛光下，殿内景象与十多年前别无二致：三清塑像碎落满地，经幡低垂，蛛网缠绕的角落里，陈年的血迹早已变为黑色。
当年的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温澈仿佛又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心口阵阵发烫。他望着前方熟悉的背影，轻声唤道：“十二……”
回应他的是一道迅猛的攻势。徐澄照缓缓转身，怪异的赤色瞳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温澈偏头避开迎面而来的重拳，凌厉的拳风削断他几缕发丝，在脸颊擦出一道血痕。烛火应声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还未站稳，徐澄照的第二波攻势已至。温澈闪避不及，左肩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整个人踉跄后退。剧痛从肩头蔓延至全身，他勉强稳住身形，看了眼无力垂落的左臂，朝徐澄照大喊：“十二！醒醒！你不认得我了吗？”
徐澄照恍若未闻，右拳裹挟着劲风再度袭来。温澈咬牙将脱臼的手臂复位，借力跃起，却在半空中被一掌击中。他旋身卸力，右臂仍被震得发麻。
两人在漆黑的殿内缠斗。徐澄照招招致命，温澈只守不攻，却始终无法拉开距离。殿外狂风怒号，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轰鸣。
黑暗中，温澈能听见对方紊乱的喘息，却看不清咫尺之遥的面容。徐澄照的攻势如骤雨般绵密，每一击都直取要害。数百招过后，二人体力的差距逐渐显现。
躲过近身攻来的一掌，温澈趁机在徐澄照双肩连拍两下，口中快速念咒。见对方终于停手，他长舒一口气后退数步，气喘吁吁：“呼……歇会儿吧，累死我了……”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借着转瞬即逝的亮光，温澈终于看清了徐澄照的模样——一头火红的长发披散，额生双角，赤色纹路如烈焰般爬满全身，一直蔓延到狰狞的脸上。漆黑的眼眶中，一对赤瞳泛着诡异的光，微张的嘴角露出尖锐獠牙，活脱脱是古籍中描绘的修罗模样。
只是书中修罗皆以兽皮蔽体，而眼前人身上穿的，仍是他精心挑选的衣衫。
温澈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轻声道：“你这样可算不得好看。”
黑暗重新笼罩大殿。定身术已被冲破，徐澄照如离弦之箭再度袭来，攻势比先前更为凌厉。温澈闪避不及，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整个人倒飞出去。
他在半空急转，落地时咳出一口鲜血，捂着剧痛的胸口高声质问：“徐澄照！你要杀了我吗？！”
“杀了你……”徐澄照突然僵住，喃喃自语，“杀了你……不，不行……绝不能……”话音未落，他猛然抱头嘶吼，凄厉的喊叫声震得残垣断壁纷纷崩塌，烟尘弥漫。
温澈心被揪紧，不顾伤痛冲上前去，却被一把掐住咽喉举至半空。灼热的手掌几乎要将他的脖颈烫伤。
“唔……”他艰难地握住徐澄照的手臂，气若游丝，“你……你这坏东西……又……又忘了我吗…… ”另一只手在袖中捏了一张符。
殿外雷声轰鸣，大雨滂沱，殿内却陷入诡异的静谧，只余两人交错的喘息。温澈忽然想起了徐澄照的儿时经历，松开符咒，轻声开口：“十二，不要害怕……”
颈间力道不断收紧，窒息感汹涌而来。温澈听见自己骨骼被挤压的声响，意识逐渐涣散，仍强撑着用徐澄照兄长当年的口吻安抚：“……照儿，不怕……我在这里……你认得我的……”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
刹那间，温澈看清了徐澄照狰狞面目下惊惶的神情——这般模样，十多年前在这三清殿内，他也曾见过一次。
徐澄照突然松开钳制，温澈跌落在地，捂着脖颈剧烈咳嗽。
“十、十七……”徐澄照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进退两难。
“咳咳……没、没事……”温澈撑着坐起，脸涨得通红，“你……感觉如何……”
“十七……十七……”看着温澈虚弱的模样，恐惧感再次席卷而来。徐澄照痛苦地握拳，青筋暴起，却压制不住体内翻涌的异变。
狂暴的气息再度席卷，他对着温澈抬起手掌——
温澈勉强扯出笑容：“我没事……”话音戛然而止，瞳孔骤缩间已催动水灵之力。
徐澄照利爪般的五指在触及温澈前猛然转向，重重击在自己心口。
尽管温澈及时护住了他的心脉，徐澄照仍被这一掌震得倒退数步，口吐鲜血，踉跄跪地。
“十二！”
“别过来！”徐澄照抬手制止，“咳、咳……不能再伤你……”
温澈抓住那只手，半跪在他面前，焦急地问：“你怎么样？”
“别……别管我……咳……”徐澄照摇头，“我没事……咳咳……”
望着地上蔓延的血迹，温澈后怕得浑身发抖，方才这一掌用了十成力，若非自己出手化解，只怕心脉都已被震断了！
耳中传来阵阵嗡鸣，温澈脑后的肌肉突突跳个不停，他猛地揪住徐澄照衣领咆哮：“徐澄照！你想死吗？”
徐澄照低垂着头，神情恍惚。温澈瞪着他，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就是这么找死的吗？！那我这十年又算什么？！”
“若不这样……伤到你怎么办？”徐澄照抬眼看他，泪水混着血水滑落，“我本就不该活着……十年前就该让我死的……为何要救我呢……”
望着那张血泪交织的脸，温澈恍惚又看见了十多年前那个在屋檐下看雨的孩子。眼下这副模样，比当年还要可怜千万倍。
“你不该救我的……”徐澄照看着双手，印记退去了，掌心仍然留有余温，“十七……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温澈呼吸一滞，仿佛又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我带着无法控制的力量……一次次伤害亲近的人……”徐澄照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死了反而还是好事……”
“可我……”温澈的怒火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万分的委屈，眼泪和声音一道轻轻落下，“我舍不得啊……”
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啊。
这从未有过的脆弱语气让徐澄照心口刺痛，终究还是向他张开双臂。温澈立刻扑进他的怀中，却感受到了他的反常。这人的拥抱从来都强硬，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翼翼过？
他用尽全力将徐澄照按进自己怀里，贴近他的耳边喃喃地重复：“不要害怕……我在这里……不要害怕……”又好像在安抚自己。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颈间，温澈被烫得哆嗦了一下。徐澄照颤抖的声音近在耳边，那浸透痛苦的语气让他心如刀绞。
他明明不想让他想起来的。
可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十七……我的十七……”徐澄照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我就在这里，亲手杀了你……”
下一章开始回忆杀，一共八章，章节名标了【往事】的都是，章末有二人观影体小剧场~或许应该叫观书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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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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