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仍然弥漫着残留的剑意,血迹未干,空气中充斥着未散的焦灼气息。
居清绮望着庄玦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侧脸,突然想起千年之前,这人也是这般漫不经心地拂去剑上血滴,只说“剑骨淬火方成器“。
那把剑是青冥。
青冥正是在庄玦的手里才变作真器的。居清绮不是剑修,他给不了青冥剑以生命。
剑的本真或许真的是只有绝世的剑者才能发掘。
前世夙缘,牵绊甚久。庄玦为他炼就真器之剑,再作为礼物,交还于他。这其中种种故事,当下却只有居清绮,将一切都记得分毫毕现,清清楚楚。
何止物是人非。青冥作为剑都不记得了,居清绮却活得太久,也不能逃避——他什么都记得,永远要做中流砥柱。
这些话当下倒也不必说。
反正这么许多年,居清绮也无人去说。不说话已经成为他的习惯,许多事都只是放在心里,自己寂寞之时,略微想一想,也就罢了。
庄玦说:“一起回去?”
他再次发起了邀约,若无其事。
庄玦的伤口仍未愈合,诸绝剑幽幽垂在他手中,死意未散。他身上染血的衣袍破碎,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然而他却毫不在意,语气轻松得仿佛刚刚这场战斗根本不值一提。
“让我回托月海静养。我还想再看一看封星江死掉的躯壳。”
“你和我都知道,那只是一具空壳了吧?”
未做完的事还有很多,也有话要和你说,要和青冥剑说。
他的态度自然至极,仿佛早已决定一切,甚至连伯星白的存在都未曾放在眼里。
居清绮目光微微一闪,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好。”他说。
然而——
“不行。”
伯星白的声音冷冷响起,语气中带着毫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的目光扫过两人,神色冷峻,眼底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
“你们不能走。”
婚吉服上的金丝鸾凤被剑气绞成碎屑。伯星白只一抬手,赤金碎屑自衣摆褶皱中,簌簌落下。
他指缝间有血流缓缓流淌,蜿蜒纹路,最终滴落在地上——
飞光剑之前给他全身上下留下的伤口,犹然痛楚。背后致命一击带来的剑伤仍时时刻刻撕裂着,飞光剑带来的剑气仍未消散,在创口左冲右突,发出警报。
背后血洇湿了喜服,致命痛楚时刻搏动,冲击心脏,在心里持续不断发出警告。然而伯星白面色冷凝,仿若岩石一样坚硬。
“二位以为,在闯入我的宗门、杀害我的道侣,公然侮辱了我与整个旋锋界之后……“伯星白的声音冷得像冰,指尖抚过腰间断裂的同心结,“还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回托月海关起门来悟道?”
托月海在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
伯星白由此怨愤更深。
最后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却死死锁住庄玦执剑的手。
居清绮站在庄玦身侧,目光落在伯星白身上。
他太了解伯星白这个人了,尽管他们二人彼此算不上相熟。但道理、逻辑、感情……其实并不需要相熟才能理解。
伯星白并非真的要追究此事,而是——他无法让庄玦就这样离开。
居清绮由是轻轻叹了一声,没有再多言。
庄玦终于将目光转到伯星白身上。
伴随着他的目光,场间气氛陡然一滞。
旋锋界的门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件事,好像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是,又能如何呢?
是要对抗居清绮,抑或是……对抗庄玦?
庄玦确实身受重伤,这是所有人一目了然的事实。可是,所有人此刻也都有了一个定论——庄玦是极其可怕的对手,没有人愿意与他为敌。
哪怕现在他重伤垂危。
所有人的心里都是一片混乱。
群山环绕,偌大的天地间,竟好像只有居清绮与庄玦是平静的。
片刻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庄玦竟然轻笑了一声。
像是对伯星白的执拗感到几分好笑,又像是对这混乱的一切毫不在意。
“好啊。”庄玦轻声道,语气毫无波澜。
伯星白微微一怔。
他竟然这么干脆地答应了?他本以为自己需要费一番口舌,甚至不惜用宗门势力压制,才能留下这两人。可庄玦竟然没有丝毫抗拒?
——为什么?
但庄玦的回答,竟然是如此平静,甚至——有几分随意。
伯星白心绪复杂,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伯星白看着庄玦,目光晦涩难辨,握剑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从未真正弄懂过庄玦。
庄玦偏转过头,向居清绮随意道:“你觉得呢?”
居清绮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温和而平静地说:“你留在这里休养,自然也是很好很好的。”
他从衣袖中抽出一卷画轴来,递予庄玦:
“托月海在画中。”他平和地说,“愿在画中,你能得以静养的安眠。”
庄玦眼神一动。
“你呢?你去哪里?”
居清绮扫过伯星白,以及其他旋锋界的门人。
他说:“……我还有我的事要做。”
庄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居清绮垂下鸦羽一样的睫毛,十分平静,但是并不与他对视。
庄玦想:他是否早已做好被剑终结一切的准备?
既然没有终结,那这个只有居清绮了解全貌的故事,又要走向何方?
他想了一想,又觉得兴味索然。他是一个简洁明快的人,排布战局、编织故事,并不是他的所长。
何必猜测。
所以他只将“托月海”从居清绮手中接过,信口说:“好。”
“等你回来。”
居清绮像是很惊讶他会这样说,但那种情绪的波动如同波光电闪,只是一瞬而过。
他始终是淡淡的神气。活到现在,貌似已经没有什么能打动他。
他只是说:“借你吉言。”
这是一句单纯的客套话。
所幸庄玦并不在意。
***
血色未干,空气中仍残留着硝烟与剑意的余韵。
曾经装点得无比华美的婚礼场地,如今却狼藉不堪——座席东倒西歪,楼台边角也被剑气斩断,原本盛满佳肴的宴席早已翻覆破碎,散落一地。
这一场婚礼,终究是彻底毁了。
没有喜庆,没有祝福,连宾客也已经跑了大半,只有留在此地的门人,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混乱。
这一切,终究该如何收场?
伯星白的婚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
遥远的混沌之地,血红色的天空如沸腾的潮汐翻滚,地面松软,仿佛吞噬一切的血肉泥沼。空气中弥漫着腥甜而腐朽的气息,像是从无尽深渊中逸散出的恶意。
“嗡——”
一道璀璨的白光自天而降,刺破这片猩红的大地,毫无阻碍地插入泥土之中,剑身震颤,荡开无形涟漪。
飞光——归来了。
可它的归处,并非人世。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剑身仍然洁白无瑕,然而周围的血土却仿佛被它所驱散,寸寸崩裂,像是不愿接触这柄剑。
它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黑纱帽、半覆面的怪人,他的手上布满了鳞片,如爬虫的躯壳。
他并未急着伸手去取飞光,而是微微低头,似乎在审视它,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嗬。”
一声低笑,轻飘飘地响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不远处,凤剑阳倒在血土之中,狼狈至极。
他的金色道袍早已被鲜血和泥土浸透,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原本高傲无匹的身影,此刻竟无力地靠在地上,浑身是伤。
他曾是何等风光的人物?然而此刻,他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他的目光落在飞光剑上,眼中满是震惊、不解、戒备,甚至……恐惧。
他缓缓张口,声音因重伤而沙哑,却依旧带着几分不甘的冷意:
“你究竟是谁,要干什么?”
黑纱帽下的怪人听见凤剑阳的质问,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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